“抗拒清丈,百姓暴动!?”
殷士儋打发走属官,这才神情错愕地开口朝安九域确认。
山东巡按御史安九域匆匆赶来,此刻可谓是心急如焚: “我方到兖州府衙,正要过问知府周有光一案,今晨就听到噩耗纷至沓来!”
殷士儋听着,犹然难以置信。
济宁就在兖州边上,他为了避嫌,没有特意打听度田的动向,但哪怕不经意从本部衙门过手见的公文上也能窥见一二。
数日前还风平浪静,没想到竟然短短数日就生出如此大乱!
说句难听的话,沈鲤将一干府县堂官尽数换上中枢来人,不就是为了帮助其镇压局势?
谨慎至此,怎么还是发展到这一步!?
但终究是内阁出身的大员,殷士儋没有失了方寸。
他亲自递过一杯凉茶,沉着安抚着这位巡按御史: “慢慢说。”
安九域来不及客气,接过凉茶灌入口中:“我长话短说。”
“日前沈鲤入驻曲阜县衙,却并未立刻清丈,而是先行拜访了衍圣公。”
殷士儋心中默默颔首。
别看何心隐大放厥词蛊惑百姓,但始终是个人行为。
沈鲤这种代表中枢的大员,至少明面上要对孔家保持礼数——好歹是正一品的衍圣公当面,主动拜访是老成持重之举。
安九域将凉茶咽下,缓了一口气: “沈鲤从孔府离开后,便在曲阜开始清丈复核。”
他没说双方谈得怎么样。
毕竟双方谈得如何,外人也不得而知。
“随即,曲阜县内外便开始流言四起,一说沈鲤此来,是要追缴隐田以来的所有欠纳的田税。”
“又说匿户的丁税,虽暂时不予追缴,但无异于悬在头顶一把利剑,等朝廷缺钱了,必然会翻出旧账,让人连本带利补缴。”
“甚至还有说此次度田,无非就是加税,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还是要摊派到县民头上。”
“一时间人情汹汹,讹言四起。”
“事情到这里也就罢了,沈鲤第一时间便张布告示,遏制谣言。”
安九域咬牙切齿。
“但随后曲阜当地大户,交通本地棍徒汤华、徐成等十二家胁迫百姓,说因度田清户,同属于当地百姓的族产、义庄、庙产、学田等田税款激增,竟妄议加派田税、城门税等银六成”
“于是,昨日傍晚,曲阜全县罢市!蜂拥堵到县衙门口,讨要说法!”
殷士儋面色凝重。
罢市罢市,可不是自己不干活了这么简单。
阻塞交通要道,暴力打砸公用设施,阻碍他人一切生产活动……如此种种,才有资格称之为罢市。
这是犯了众怒啊!
中原等地的田亩,跟徐阶那种短短十余年通过投献而来的二十万亩地完全不一样,前者经过二百年的交媾穿插,已然不独属于某一人。
其多是以族产、庙产、官田、学田等等形式,归属某一个宗族或者组织所有。
朝廷收税往往也只能向这些代理人征讨税款,也就是所谓的包纳。
譬如安九域口中的大户,以及棍徒,就是承担赋税任务的实际包纳者。
前者作为乡绅体面人,很多时候甚至不实际拥有土地——名义上集体共有———只负责收集农民的作物,运到县里缴纳赋税并出售。
后者作为有帮派背景的闲汉,充当了书办和隶卒的角色————没有报酬,也不给工食————肩负了钞关和税课司局收纳榷税、城池管理税、乃至各种人头税的任务。
这些包纳户因为度田,利益往往会受到最直接的损害。
鼓噪百姓罢市,简直信手拈来!
也不怪安九域咬牙切齿,这种事放在史书上不过“清丈初兴,民咸罢市”八个字的尘埃,但落在一干山东省官面前,就是能压塌仕途的大山了。
殷士儋摩挲着脸上疤痕,这是他深思的标准动作: “沈鲤没有出面安抚百姓?”
跟南直隶当初那些盐商家丁堵门吆喝完全不一样,能走到罢市游行这一步,受蛊惑的真百姓才是绝大多数,若是能略作安抚,未尝不能驱离。
听得这问,安九域浑身颤栗,怒不可遏:“沈归德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出面安抚。”
“只是,昨天傍晚沈鲤甫一出面,立刻有人开始大声哭鸣,悲情蔓延,随后便有人暗中有人领头,率先冲击署衙!”
“更有闲汉趁机向县衙内丢掷石块并纵火焚烧。”
“沈鲤虽一退再退,严令缇骑克制,不得拔刀,但县衙护在外围,与百姓冲突最为激烈,许多差役不幸丧命,同僚见状也留不得手,又不慎打死了几名百姓!”
殷士儋哪里还不明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若说没有人暗中算计,那才真是侮辱了他数十年的宦海沉浮。
隆庆年间,海瑞在南直隶度田,同样遭遇民变,最后无奈致仕。
往前数的嘉靖年间,桂萼倒台,清丈悉停,其中缘由颇多,亦不乏这种事。
甚至再往前数,正德年间企图开海,东南地界上,一样民怨沸腾,打砸抢烧。
这根本就不是谁来了能提前预防的事。
乃至局势走向,也只能看各方的决心,以及力量对比了。
“然后呢?”殷士儋问道。
这显然只是个开头。
安九域脸色难看: “然后?”
“百姓被县衙差役杀散后,再度聚集于寺庙外,推选一名唤作葛成的自耕农为首领,举行誓神仪式,歃血为盟。”
“到了夜里,他们蜂拥出动,避开了有锦衣卫驻守的县衙,抓捕城内外的税官、度田官、会计,得手之后在守城官军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出了城去。”
“随后葛贼寻了一处道观,公审官吏,怂恿激愤的百姓,对着官吏轮流投掷石块。”
“数千人投石,活活将几名官吏砸死!”
“官差死后,葛贼登高一呼————今日之事为朝廷除害也,若因以为利,则天下其孰能说之。有听吾约束者从,否则去!”
今天这件事是为了替朝廷铲除祸害,如果有人想趁机谋取私利,天下人谁还会信服我们的作为?愿意遵守我命令的就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可以离开。
殷士儋听到此处,心中一震!
歃血为盟、制定规矩、约束部众、淘洗核心,这做派哪里是什么自耕农!
安九域脸色越发难看: “其人定下规矩若干后,群然相应,聚众数千人。”
“此后,葛贼便将其等分作六队,每队由一人率领,持蕉扇为号,其他人则手执绞棍跟随其后。”
“今晨一早,便打破了县衙!”
殷士儋骇然变色,猛地站起身来: “打破县衙!?沈鲤呢?”
当初湖广就死了个给事中,最后闹到连杀三王,巡抚、布政使全部罢免才收尾。
如今沈鲤要是在山东出了意外,什么后果简直不敢想!
安九域一直注意着殷士儋的神色,见其几经试探,终于动容,他心中长舒一口气,不枉他卖个关子。
他沉吟片刻,缓缓解释道: “沈鲤倒是无碍,他当机立断,直接征调缇骑入城。”
“恐怕,是要强行镇压民变了。”
殷士儋听到沈鲤无事,这才收敛方才惊骇的神情,频频颔首: “是该镇压,是该镇压了。”
似乎是因为破了养气功夫的缘故,殷士儋好歹关切起这位巡按御史的来意: “曲阜出了这等大事,安巡按不立刻赶赴当场,到济宁作甚?”
安九域摇了摇头,神情凝重: “不止曲阜县,自今晨汇到府衙的公文来看,旁边的邹县、宁阳县、泗水县,乃至更远的藤县、曹县、定陶县,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响应。”
“或罢市,或游行,或聚众声援,兖州各县,几乎乱作一团!”
“曲阜自有沈鲤收拾烂摊子,但其余各县也不得不防。”
“我已经派人知会济南的省府衙门,但事态紧急,恐怕无暇等余巡抚过来了。”
“奈何我与新任兖州知府李得佑,无权调度兖州护卫与藤县守御千户所镇压局势……”
事情听到这里,殷士儋好歹对眼下的局势,以及安九域的来意,有了基本的判断。
他在堂内缓缓踱步,替安九域将话说完:“所以,你想让本官亲自出面,调度盐政衙门的盐兵,替你火中取栗,平息局势?”
无论是巡按御史,还是兖州知府,都无权调度卫所————哪怕沈鲤皇命在身,都不可能得授此权。
三司衙门远在济南,多等一天事态就危急一分。
眼下兖州地界,安九域也只能求到他殷士儋这里来。
安九域一滞,旋即诚恳抱拳: “殷总督这是哪里的话,兖州民变在即,你我省部官首当其冲,如何是替我火中取栗!?”
他当然知道哪怕民变,也跟盐政衙门没什么关系。
但他口中省部官一说,指的除了堂内二人外,同样也是在说远在济南的巡抚余有丁————作为完整继承了殷士儋政治资源的余巡抚,在此事上是毋庸置疑的第二责任人,要说火中取栗,也是为政治亲传火中取栗才对。
殷士儋看了安九域一眼,不为所动: “在其位,谋其政。”
脱口而出的拒绝,表明了殷士儋斩钉截铁的态度。
安九域没想到这位殷总督如此坚决,急声再劝: “殷总督!棠川先生!您与我这流官不一样!”
“山东是棠川先生的乡梓,山东百姓亦是棠川先生的手足同胞,棠川先生难道忍心眼睁睁看着歹人席卷之下,蛊惑蒙蔽百姓,进而惨遭诛戮么!?”
安九域口称敬号,赫然打起了乡情牌,真挚动人的语气透出这间公堂。
但,随之迎来的是殷士儋的沉默以对。
殷士儋已然转过身去,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许久之后。
殷士儋平淡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正因为我是山东人,这事我绝不能出面。”
如果皇帝真的信得过他的话,那么当初与自己多有矛盾的王希烈死在山东的时候,皇帝就不会特意来信宽慰了。
若是他真的出面,轻易镇压民变,皇帝又会怎么想?
亦或者他出面后局势恶化,皇帝又会猜想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可以说怎么都不讨好。
更别说那些乡人。
但凡强势镇压,立刻就要被县志、府志戳上几百年的脊梁骨。
若是出面和稀泥,必然会有层出不穷的有心人,打着他门生家仆的旗号,对外暗示他有意放纵。
上面是皇帝,下面是乡梓,自己被夹在中间,宛如无根浮萍,稍不注意,立刻就要被雨打风吹去。
若非他投鼠忌器,故意划清界限,哪里会对曲阜的事毫无知觉?
殷士儋这话一出口。
安九域便明白,自己不可能劝得动这位棠川先生了。
他叹了一口气,拱手告辞: “殷总督入仕以来,道成混元,想必不会行差踏错的,倒是下官异想天开,耽误总督时间了。”
这话有赌气暗讽的意味,挖苦殷士儋圆滑老练,不顾生民疾苦。
显然,作为巡按御史,他对殷士儋的作为颇为不满。
说罢,安九域便要推门离开。
“等等。”
安九域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殷士儋。
殷士儋仍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 “盐政衙门今年要赎回第二批盐票,自济宁本府兖州开始。”
“盐兵运输盐引过境,巡按御史可以稍作驱使。”
安九域一怔,旋即大喜过望,殷士儋不肯出面,却又开口借自己兵卒,显然是想将责任扔到自己头上。
但愿意出工,自然比作壁上观来得好。
安九域连忙拜谢: “棠川先生大义!”
殷士儋并未接话。
他摆了摆手,侧面转出一名官吏,手中托着公文,碎步上前,呈到安九域面前。
安九域见公文都准备好了,深深看了殷士儋一眼。
果真是老狐狸!
事情到这一步,他也不多说什么,一把攥住公文,转身便走。
殷士儋看着安九域离开的背影,眉宇中渐渐爬上忧虑之色。
“替我写两封家书,一封给余有丁,就说我忧虑局势,借了盐兵给安九域;再去信给殷诰,就说巡按御史登门,征调了盐兵。”
“老爷,大公子那边今晨来信了……”
“从现在开始,不要跟我说他在做什么,与什么人来往,他出了任何事与我无关。”
“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