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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你去一趟莱州,让二公子也不要过问度田清户的事,这次无论是赎回盐票的徙木立信,还是开设莱州互市,都事关重大,让他务必做好莱州的本职,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亲信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殷士儋静静站在公堂,神游一般抬头望向窗外。

连绵的云,化作不同形状,时而似人流汹汹,时而似蛟龙狰狞,一阵风吹来,混做一团,飘然远去。

……

济宁州的云自西向东,正好停在了兖州府城的上空。

云朵遮蔽太阳,大片阴影恰好投射在鲁王府。

鲁王的皇城作为仅此于两京的宫殿,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度也称为皇宫。

阙、厅、房、楼、台、亭、榭八百余间,外围皇城红墙绿瓦,雕梁画栋,背靠九龙山,东邻卧虎山,西接玉皇山,占地千余亩。

甚至连护城河,也复刻了一条,亦称之为金水河。

这般气派的王家,注定要操起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的心。

滋阳王朱寿鍑站在王城的城墙上,眺望着城门外逡巡的府兵与缇骑,脸色越发难看。

他挥退左右,看向身侧的女人: “李得佑已经第三次来王府带走人了,但凡查出这事与鲁王府有所牵扯,你我皆是灰飞烟灭的下场。王妃,这种时候了,还不肯与我交个底么?”

滋阳王妃闻言抿了抿嘴,表情已经万般无奈。

她迎上滋阳王的视线: “王爷,天地良心,这事我亦是今日才听闻,我父绝对不敢用咱们的名义在外生事。”

这话已经说了好多遍了,奈何滋阳王压根不信。

万历五年四月,她作为孔氏女嫁到鲁王府,为滋阳王续弦王妃,之后双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无可奈何。

滋阳王仍在追问不休: “王妃,你我也做了三年夫妻了,胳膊肘该拐向谁王妃要心里有数才对。”

“如今王府的管事、仆从,先后有人被裹挟到这场民变当中,哪怕李得佑这个知府不够格,事后沈鲤也不会放过我等。”

“让我那个知县岳父收手罢!”

“王妃,要抗拒朝廷你们孔家自己去,放我一马,可好?”

说到最后,滋阳王语气已经带上丝丝凄婉。

显然,当年楚藩的下场,给滋阳王吓得不轻。

滋阳王妃咬着嘴唇,显得极其无助: “王爷,我父奉公守法……”

话音刚落。

“够了!”

滋阳王终于按捺不住。

他一把按住王妃的双肩,怒气冲冲: “什么奉公守法!”

“抗拒度田,冲击衙署,这单单是赤民能做出来的事么?”

“曲阜地界出了这种事,除了你们孔家,还能是谁?不止是本王这样想,朝廷也会这样想!”

“退一万步说,县衙杀伤赤民,激化局势,难道就没有他这个曲阜知县暗中授意?”

“这些都罢了,何苦还要将鲁王府拖下水!?”

说到最后,滋阳王妃的神情都已然没有那么坚定。

莫非,她父亲真的利用她的名头,驱使王府管事、仆从,将鲁王府拖进了民变的漩涡?

见王妃茫然中带着惊疑不定,滋阳王情知是真的问不出什么了。

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带王妃下去好好休息吧。”

事情没结束前,这些孔氏女肯定要先软禁起来了———无论是出于保护,还是出于提防。

等到管事将王妃带下城楼,滋阳王世子才靠了上来: “父王,依儿臣看,也未必是娘亲暗中趋势王府中人帮衬娘家。”

“这些管事、仆从,私下侵占王府宗产也不再少数,若论动机,彼辈恐怕也不需要谁人指使,只需稍作鼓动……”

滋阳王摆手打断了之后的话语。

他看着城楼下狼顾鹰视的缇骑,喟然一叹: “怕就怕是这样啊!”

看着儿子茫然的神色,他不禁再度叹气。

若是因为度田,连老朱家的管事、仆从,都自发参与民变,那这把火一经烧起来,恐怕就不止于山东了!

届时又怎么止得住!?

又会不会将大明朝的天下焚烧殆尽!?

无论怎么说,宗室都是姓朱的,他宁愿相信这是孔家人酝酿的巨大阴谋,一扑即灭,也不愿意接受局面是自发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朱寿鍑摇了摇头: “我去一趟府衙,亲自见一面李得佑。”

说罢,他推开儿子,缓缓走下了城墙。

形单影只,宛如孤云独去。

……

自西向东的风,从兖州府城,吹到了曲阜县。

洁白的云朵,也因为傍晚的缘故,一路被烧得通红。

下方二十三条巷陌,亮起星星点点的青竹火把,各式呼喊吆喝声不绝,也不知是哪方人马。

道道火舌,舔过各式衙署,爆燃的漆皮绽开蓝绿色焰朵,与傍晚的火烧云相互映衬。

紧闭的大门被轰然撞开。

一名手持蕉扇的头领纵马驰过,数百执拿绞棍的赤民紧随其后,蜂拥而入。

屋外只能听到哭嚎声、咒骂声、血肉交击的沉闷声。

不消半刻,一切声音歇止,一队人马匆匆离去。

只留下冲天的火光,焚干了一地鲜血,顺便烧去覆在尸体上被撕碎的鱼鳞图册。

棍徒们腰间插着手摺,上面书写有每一个需要惩罚的官吏的姓名及住址。

赤民与佃户们有组织地包围了这些官吏的住宅,殴打杀害,以及纵火焚烧。

若是官阶稍高的人员,便会被捉绑在大道上,供愤怒的人群殴打而死。

其中有通晓文字的陌生人,负责书写榜文,四处张贴————大意就是此事示威,只为惩罚巡田使及其爪牙,无意叛乱云云。

葛成的六个大队,在曲阜城内纵横,一路没有受到任何守城官军的阻拦。

与此同时。

巡田衙门的缇骑,正在另一边集结,分发火铳。

尸体、鲜血、暴乱、镇压??整个曲阜县城内,随处可见的刀光剑影,呼之欲出的对峙攻杀。

混乱到这个地步,仍旧保持着安宁的孔府,内里业已经失了方寸。

“不是我。好曾侄孙,你是知道我的,如果我想陷害你,我大可跟着沈鲤巡田的时候,将你的罪证抛出来。”

曲阜知县孔弘晟摘下官帽,将狼狈的头发放了下来,脸色稍显颓废。

衍圣公孔尚贤死死盯着自己这位曾祖叔父。

片刻后,他才泄气地点了点头: “也不是我。”

“发生这种事,我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我没蠢到去做这个出头鸟的地步。”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说不出的苦涩。

衍圣公孔尚贤晦气地啐了一口: “当日我就与沈鲤服了软,私下也已经命人退让。”

“甚至我已经准备好了《孔府阙里档案·户田》,供沈鲤清丈祭田时核查,只为了早点打发这厮走。”

“谁知道会到这一步!”

曲阜知县孔弘晟摇了摇头: “没用了,现在孔家已经被架起来了,曲阜地界出了这种事,不是咱们也是咱们!”

“还是想想怎么善后吧。”

孔尚贤神色阴晴不定。

他这位曾祖叔父说的没错,别说外人了,哪怕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梦游时布置了一切———除了他这个衍圣公,以及眼前的曲阜知县两位孔家人外,怎么可能还有外人能在曲阜做到这个地步?

两人大眼瞪小眼,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股颓然的无力感。

“我再回去跟沈鲤解释,看能不能把孔府摘出去。”

“我去接触一下葛成,若是沈鲤非要与咱们为难,恐怕只好顺水推舟了。”

两人再度交换了意见,便匆匆分开,各自忙碌。

乌云遮蔽了明月。

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

雨滴只落了一小会,很快便停了下来。

按水量来说,也就湿润一下官道。

一辆马车缓缓从曲阜驿站中驶出。

月下,一道人影掀开车帘,钻进了车厢:“火烧得差不多了,咱们先回无锡吧,免得引火烧身。”

马夫驾车。

车辆里两人从容交谈。

“诸位的这手段,放在战国,高低也是个纵横家,尤其是高二哥,简直鬼谷嫡传!”

语气极为叹服,几近谄媚。

“因势利导罢了,说不上多厉害。”

回答的声音显得很年轻,似乎也就十八九岁上下。

“这些年与中枢正面对抗的大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最后无不是凄惨无比,反而高二哥这般闹出声势,又深藏功与名,因势利导才显智慧过人!”

“这话说差了,徐阶、武冈王、石茂华、赵锦这些人,聪明才智远在我高某人之上,只是没有我高某人现在牌多而已。”

那自称高某人的年轻人不知是自谦,还是心里话,认真解释道: “当初盐政一案牵涉有限,徐阶能绑上船的人实在不多,无奈取巧,才用上同僚的把柄,逼皇帝就范。”

“石茂华把持兵部,被皇帝日拱一卒,八年慢慢蚕食。”

“赵锦高举道德旗帜针对张居正,奈何礼法的至高就是皇帝本身。”

“如今呢?”

“度田清户,天下人都被卷入了这座旋涡;牵扯所有人实际利益,不是礼法那等虚无的东西可以比拟;哪怕论时间,也是国朝兼并二百年的矛盾一朝爆发,根本没有皇帝日度一田的机会。”

“天下本就是一座火药桶,如今一点就炸,可不单单是我高某人的本事。”

少年人的音色,理智而清冷,俨然不是寻常人物。

也不怪有人佩服得紧: “即便局势如此,高二哥也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了,什么中原大贤的龙江先生,什么负天下大望的夫山公,无不灰头土脸,依我看,哪怕皇帝,亦远不如矣!”

马车缓缓朝南行驶。

高二哥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话就更不对了。”

“哪里不对?”

“皇帝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皇帝?”

“你看,这是去年度田开始的时候,通政司刊行的报纸,特约评论员翰林院学士,应该就是皇帝没差了。”

“我看看。”

“他说……”

“基层政治精英的角度来看,他们一方面会对国家创建的基层组织机制加以利用,为自己在县乡中争取有利地位。”

“这种利己之行为发展到极端,就会将负载县乡治理之权责的精英身份,异化为自身权力欲望的实现,反过来排斥国家权力以及相应的义务。”

“进而,当国家的控制和索取超出自身的欲望,或者上级政令与自身利益不合时,他们便会采取各种措施加以抵制。”

“由于基层政治精英的权力完全来自国家授权,他们不可能公然与之抗衡,而只能采用一些非暴力的、隐蔽的方式,即所谓的弱者之武器,来进行抵制。”

" ...... "

“今日度田清户之后,弱者之武器,必多见矣。”

那少年读完,马车里一阵沉默。

等了好久,声音才再度响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这样胸有成竹。”

“那你我可就要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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