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躬身一礼: “为新政效命,岂敢言劳烦?”
李得佑表态完毕,又向沈鲤讨了几名六七名文书官。
旁观众人看得头皮发麻。
山东地界政治氛围极其浓厚,早些年朝廷下令进士扩招、皂吏开科设考,山东地方反应颇为热烈,纷纷以为红利。
但现在看着沈鲤当场罢官,当场任命,才知道红利被用在哪里。
这滋味,实在一言难尽。
沈鲤见会计们逐渐停工等候,不再多言,下令转身回返。
左右连忙跟上。
宋应昌落后半步,恭谨问道: “沈部堂,明日该曲阜县了?”
许是心理作用,话音刚落,便感觉无数视线投射而来。
沈鲤闻摇头否决: “抽查过的几府,还要组织人手二次清丈,宋兵备自去忙罢。”
“至于曲阜县……我亲自登门拜访衍圣公,再论其他。”
他抬头看了一眼周遭喧嚷的佃户闲汉。
自进入兖州府以来,这些如影随形的面孔越来越多了。
就好似孔府的投影一般,越是靠近,就越多鬼影。
澄清玉宇的棒子,凭什么就不能挥到圣人世家身上呢?
……
越是靠近灵山圣地,除了鬼影越多之外,活人也越容易被变成鬼。
当然,这只是何心隐不负责任的个人感悟。
远在滕县,一所破旧的茅屋,唯一用黄泥夯实的墙基,裂出了蜈蚣状的缝隙,露出里层掺着麦秸的土坯,萝卜串成一串,正挂在屋檐下晾晒。
何心隐毫无形象地席地坐在街沿上。
“……那年秋里,俺爷爷跺煞了管事老爷的蚂蚁溜儿,就把他硬逮了去充户人,直么到俺这一辈儿。”
一名干瘦的汉子,正与何心隐说着自家为奴的过往,神态语气从起初的畏惧,逐渐放开。
所谓户人,指的是庙户、林户和屯户、佃户的统称。
一经入户,子孙永远不许脱籍,实质上就是孔府的农奴。
别的大户对佃户在完税外的剥削,大概在三四成,而孔府对户人的剥削,杂七杂八能到五六成。
何心隐一路下来也听惯了惨事,并未太多表示: “有户帖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何心隐现在只是一名负责清户的大头兵。
照着黄册挨家挨户走访,是他的分内之事。
那汉子摇了摇头。
何心隐点了点头,在花名册上写下了“隐户”二字,随即又写上汉子的名字“宋之荣”——赤民也是有名有姓的。
登记完后,何心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轻车熟路拉起闲话: “宋家汉子,你这右手怎么断的?”
面对有些隐私的提问,汉子迟疑了片刻。
直到攥得衣襟咯吱响,他才猛地一跺脚:“早先就听闻恁老的名声,既是问到俺头上,俺就给您全撂了!”
他往院坝里吐出数尺远的唾沫: “得有小十年光景了,那狗攮的孔府牛管事领着衙差来分麦,不辨个青红皂白,硬生生往隔壁陈凯家菜畦子里攮麦秸垛。
“陈凯他娘踮着小脚去说理,叫那老狗日的抽了一耳刮子。”
“俺实在看不过眼,上前拦着,也挨了一耳刮子,俺急了眼,就抡起扁担夯了他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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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太爷就给俺抓进了大牢,牢里黑灯瞎火的,不知道被谁打断了手。”
“要不是村里陈荣、宋珍、王坦、丁士四十几户口子聚起来要说法,吓到县里了,俺多半交代在牢里了。”
何心隐自打开始跟着沈鲤清户丈田之后,头上的霜色更重了数分。
这些佃户动辄被打死打残的遭遇,起码要占五分原因。
何心隐顺着话问道: “你们聚起来闹事,孔家不对付你们么?”
宋之荣仅有的一只手用力拍起胸脯: “那可没少对付,架不住俺们人多!”
他突然起身,一头钻进屋里。
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乡里乡亲到府里的铺子,都说恁老是天下有数的好人,俺给你看好东西。”
何心隐好奇接过纸条。
只见其上写着简短的一行字。
西关亲友知:凡有屯厂地之主,皆在萧永祥茶铺内,商义上曲阜的蚂蜡灾,二十三日早辰见面。
何心隐对佃户的错别字见怪不怪,只有些惊讶地看向宋之荣: “你们串联抗税?”
宋之荣自豪地点了点头: “去年八月,俺们屯抗了二百多两银子的租。”
“孔府喊了爪牙来,跟屯官一道子坐柜逼租。”
“俺们串一块没理他们,就想动粗警告俺们,给宣保信抓去问罪。”
“杨万鞭他们马上来叫上俺,带了六十号人上去,卡住前后门,把爪牙们统统绑起来,押到店堂中央”
“屯官吓得跟死了七天似的脸色惨白,打着哆嗦求饶,说不敢再来逼租。”
宋之荣说得兴起,腾然起身,在院坝里复现起来。
“我们当场就烧了租册,俺还威风了一回……“
他一脚踩在门槛上,一手按住膝盖,一手双指并拢指着何心隐,身子前倾,豪气十足:“再来就要你狗命!”
何心隐被眼前的落魄佃户指着,不由怔怔出神。
一路巡田走下来。
带给他的冲击,甚至比开坛讲学十数年还大。
大户敲骨吸髓。
官府助纣为虐
赤民遭遇悲惨。
间或意气人物怒而抗争。
这是何等波澜壮阔的史诗!
何心隐不是没有踏足过民间,但他起点太高了,往来之辈,不是蓝道行这种活神仙,就是耿定向这种达官,哪怕创办四门会以来,也都是显贵士人,几乎没见过泥地里的赤民。
口口声声喊着赤民,还是首次以这种视角真真切切感受一遍。
无怪乎皇帝看不起自己,以前的四门会,确实差得太远了。
自己喊着口号,从来没有真切想过从实际出发,改变这一切——用道理学来说,是缺乏“实际”的心学家。
怎么改变赤民的困苦,这是千年以降的难题。
但,他既然志愿成圣,凭什么不能由他想出来呢?
何心隐失神地复盘着自己的一切所见所闻。
盼望明君治世?
何心隐摇了摇头。
这想法被皇帝骂的狗血淋头,几月冥思苦想后,他已经彻底看透了。
这不是皇帝贤明不贤明的问题。
哪怕明君在世,同样少不得百姓被欺压。
借用皇帝的话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构性矛盾,难道昏君就喜欢被贪腐动摇统治了?无可奈何而已。
自上而下的路,是皇帝需要想的问题。
自己深受赤民信赖,自然应该想点自下而上的路径。
均田地?
何心隐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田亩也会随着财产流动,以各种形式再度集中,数朝均地后都是这样的皆苦,徒劳的无用功罢了。
甚至看得更远的话。
地主能够盘剥百姓,是因为作为沟通国库与农民的桥梁,或包揽诉讼,或在田赋、劳役中上下其手。
消灭地主容易,但没了地主,也有会别的形式———没了地主剥削,还有官吏多吃多占。
除非中枢收税能精确到个人头上,否则这座桥梁,就会永远横亘在天地间。
如之奈何?
何心隐恍惚想着事情,不知不觉起身往外走。
门外等候的弟子门生一拥而上。
“先生。”
“老师。”
“夫山公! ”
何心隐这才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出来。
他转身朝佃户的方向作了一揖,以表告辞。
一群学生门人有样学样,跟着作揖——这当然是装模作样,但“礼下庶人”,是何心隐如今秉持的教条。
这时一名学生上前一步: “先生,方才南京太仆寺卿李辅,韩焕、左光霁等诸生,先后遣人来寻先生。”
何心隐年过六旬,背脊仍如青竹般挺直,闻言也不觉惊讶: “又是想指责我抹黑圣人世家?”
自从刊载书册以来,上门辩论也好,呵斥也罢,反正各种人物络绎不绝。
那学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有的诸生不曾说明来意。”
“倒是李辅,明说先生细数孔家罪行少有大漏,但不利于儒门团结,想约见先生辩论一番。”
何心隐叹了一口气。
孔家简直就是个马蜂窝,某些士人比孔府的农奴还有奴才相。
只是实话实说,揭露孔家的罪行而已,彼辈无视了他对孔圣本人的肯定,对着他就是一顿喊打喊杀。
果然,天下间,就数这种不念儒经的儒生最多!
“推了吧,我明日要去曲阜县,况且还有些事情需要细想。”
一干门人面面相觑。
“先生,现在曲阜有些乱,沈部堂方才遣人来,让您先别过去。”
有学生开口阻拦。
何心隐一怔: “出了什么事?”
学生们小心翼翼: “说是为抗拒清丈,赤民百姓,正在游行示威。”
作家说
说两个事情,一个是最近起点出了个阿瓦隆系统,这是我网上冲浪以来最厌恶的东西,我已经严禁运营、纪律委员用这个玩意儿了。
另一个就是反派的选择,我一般不会把好人变坏人,坏人变好人,本书出现过的反派,基本都是实际的负面评价的人,哪怕是之前只用过一次的小角色,比如“乙未,以清丈田亩怠缓,松江知府阎邦宁、池州知府郭四维、安庆知府叶梦熊、徽州掌印同知李好问各住俸,戴罪管事。”,又比如今天出现的周有光“革河南参议周有光职为民,仍下狭西巡按御史问。坐先任宁夏兵粮道贪恣不简,为三边总督高文荐所劾奏云。”
因为大家都不喜欢我贴史料,所以我现在都是只用不说,看到有人问,这里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