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
初秋时节,晨钟回荡。
钟声一道接一道,露珠从沉寂一夜的钟身上震落,淌下,汇成细流,滴落在敲钟的僧衣青年靴子上。
自从小镇南角的钟楼新来了位敲钟人后,桃源镇除了准点报时的单调钟声外,早晚的醒钟都是无比规律的一百零八声。
不过这锲而不舍的钟声却敲不散桃源镇头顶常年笼罩的白雾。
今日亦是如此。
从楼下第一声鸡鸣起,欧阳戎规规矩矩敲完一百零八下,放下敲钟木,仰头深呼吸了一口气,旋即拿起挂脖子上的汗巾擦了下额头。
站在钟楼上,朝外望去,视野中全是雾皑皑一片,隐约只能看到近处的屋檐建筑,潮湿到爬满青苔。
不过在他敲钟结束后,镇民早起的喧闹声逐渐在耳边放大起来。
又是新的一天。
今日应该是个晴天,有秋阳升起。
不过欧阳戎抬头瞧了眼,不出意外的,秋阳被笼罩小镇的白雾隔绝在外面,他在高楼上远眺,只能瞧见朦朦胧胧的圆形轮廓,像是一颗荷包蛋的蛋黄。
大钟旁,僧衣青年摸了摸下巴,这个姿势,顺
便习惯性的扶了扶隐藏的青铜面具。
一张“木讷”脸庞,有些走神。
欧阳戎来到这座桃源镇已经二十日了,与被雪中烛贴身带走的阿青不同,作为“阿兄”的欧阳戎,被这位金发大女君赶路途中给放下,搁在了这座名叫桃源的小镇的一处钟楼里。
对于新徒儿的“阿兄”,雪中烛惜字如金,那夜凌晨走之前只留了一句话:
“老实等着。”
欧阳戎便莫名其妙的住在了这座镇子上,记得当天清晨,镇里一位乡老主动来找他,带他吃了顿特色的鱼鲊、灌藕,又去安置了一份敲钟的活计,吃住都在这座钟楼中。
除了十日一结的微末工钱外,便没什么吩咐了,欧阳戎再去找人,也没机会见到那位忙碌的乡老第二面了。
对于欧阳戎这样精力旺盛的人而言,敲钟的活计并不算多累,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主,外加来到新环境,满是好奇与探索之欲,欧阳戎便下楼又找了个新活。
是钟楼西侧同样紧挨坊门的一间客栈,名字也俗气,叫红尘客栈,欧阳戎在里面找个佣保的活计。
俗称打杂的,负责买买菜,跑跑腿,给落脚客人安顿下马车,反正有啥干啥吧,有点眼力见就行,工钱日结,老板娘虽然嘴毒,马脸大婶长相,不再水灵,却也是个爽快的主。
欧阳戎保持不善言辞、闷不出屁的木讷人设就行了,这十来日,没遇到啥乱七八糟的事。
老板娘应该是喜欢勤快人,嗯,前提是精壮小伙……偶尔还多给他几个铜板,抛一个媚眼。
不过欧阳戎干这个,工钱和媚眼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酒楼客栈向来人员流动性大,他可以默默收集些信息……
趴在顶楼栏杆上歇了会儿,四望一圈风景,用汗巾默默擦着不存在的汗。
其实以欧阳戎七品炼气士的体质,悠悠敲钟一百零八下,小菜一碟,远没到喘气休息的程度。
但每次敲完钟,他依旧露出疲倦歇息的神态,宛若寻常糙汉子。
欧阳戎望了眼旁边的红尘客栈。
大清早的,酒楼已经开门忙碌,有新来旅客不耐烦的大声呼喊店小二打开院门停驻马车,但那店小二也是个脾气差的,满脸挂笑却用方言回骂,亏得旅客听不懂……
欧阳戎最后擦了一把脸,转过身,徐徐爬下楼梯,该回客栈干活去了。
说起来,欧阳戎的方向感天生很好,去过一次的地方,大都能原路返回,所以那日雨夜,从东林寺被雪中烛带出门的这一路上,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走的荒山野岭,都是在过桥乘舟,转山转水,但相比于小脸迷糊的阿青,欧阳戎对沿途路线都有留意,记于脑中。
他能确定,这座桃源镇不在江州境内,方位是江州西南侧,靠近岭南道,或者干脆就是岭南道了,只是不知它属于岭南道哪一个偏僻州县。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桃源镇十分深入云梦泽,位置很是偏僻,再往里走全是人迹罕至的沼泽湖泊,估计是方圆百里内离云梦最近的一处山下市
集了。
世俗红尘的烟火气只能止步于此。
洛阳皇权的触手到了此地也只剩下建制微弱的“细须” 。
反正欧阳戎身居了一阵子,没发现镇上有啥公家的人,晚上也不见巡逻敲更的役员,更夫都是镇上几姓大户人家安排的,只负责各自里坊。
除了强流动性的外来客,桃源镇常住居民大致可分为九姓,宗族意识强,镇上的酒楼商铺都是各姓族人抱团开的,所以乡老族长们讲话最管用。
也不知道存不存在官府指定的镇长,或许也是某一大姓的乡长兼任吧,但这官家给的名头,在镇民们心中估计和皇帝老儿一样没啥存在感。
实打实的乡民自治。
这么看来,小镇确实挺像一座世外桃源的。
欧阳戎爬下楼梯之际,默默心想。
他暂时没有报信回浔阳、调动官府力量的心思。
一是来往传信容易露馅,二是当下的处境,稳住不动,是最优解。
这些日子,欧阳戎仔细搜寻了遍记忆,隐约对“桃源镇”这三字名有些印象。
应该是当初命令六郎调动周围各州官府力量调查云梦剑泽山门时,六郎呈上来的某一篇情报里,有提过此名,不过和它一起的还有不少州县地名一一都是地图上紧贴云梦大泽的地方。
当时它混在其中,并不起眼。
这里不得不说下云梦大泽了,它并非什么沼泽
地,而是一片古湖泊群的总称,梦字,在吴越方言中为“湖泽”之意,里面是有沼泽地带,但更多的是浩瀚水面,万千岛屿新罗棋布,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
甚至听一些误入深处的渔家传言,云梦大泽深处,有的岛屿庞大如陆地,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欧阳戎此前找寻时,浏览各地风物县志,都寻不到半份云梦泽地图,全是零零星星的记录。
但他初略估算了下,当下的云梦泽至少延绵九百里。
然而在一些古书上,云梦古泽在先秦更为庞大,古籍记载,它一望无际,望之如海,甚至夸张形容,它能与北海比拟,吸引先秦方术士入内寻仙……反正春秋时期肯定不止九百里的。
乾坤日月,沧海桑田,经历了长江水系改道、还有千年来江南百姓们活动日积月累的影响,云梦大泽的范围已经大大萎缩了。
但九百里云梦,依旧令人望而却步。
江州也只是与它接壤的十数州之一而已,此泽范围横跨江南、岭南二道,可也因此,成了个三不管地带,天然孕育侠盗隐士……
说回来,此前,与云梦泽接壤的各州县官府都有响应江州大堂号召,派人调查,结果全是一无所获。
现在回头看,这座桃源镇其实就是突破口,离云梦剑泽的秘密山门十分接近,能借此锁定大致范围。
不过,到这一步,还是有些棘手。
雪中烛的戒备心比他想的要强很多,把他丢在
了这儿,只带走了阿青。
这重重戒备,难怪此前通过龙虎山、江州官府、江南商贾等各方渠道去找,都毫无音讯。
欧阳戎抿嘴,朝南望了眼白蒙蒙的辽阔湖泊。
他前日抽时间去镇南看了一眼,桃源镇南面临水,有一处供渔夫与旅客深入云梦的小码头,不过这广阔无际的水泽上方,常年缭绕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