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绶没有察觉到自家小姐的心思被那根平平无奇的木簪子所吸引。
她又好奇的看了眼红布遮盖的雕像,伸手准备去掀。
“莫动。”
离裹儿忽然道。
“哦。 ”
彩绶停住了手。
离裹儿转动了下手中千里迢迢送来的木簪子,盯着红布佛像默然无言。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
车辕穿过了清化坊,原路返回紫薇城。
应龙门处,冷酷戒备的禁军应龙卫甲士,仔细检查了印章,缓缓打开了厚重的侧门,给这位当红小公主的车辕放行。
说起来,这么晚还能自由出入皇城,能有如此待遇的,算上藩王宗亲、文武百官,当朝不超过十人,需要当朝圣人的特许。
连浔阳王离闲、世子离大郎都未有这种待遇。
最新得到这种恩宠的,便是这位梅花妆小公主。
城墙上,一位黑甲高大的应龙卫指挥使眼睑低垂,目送车辕缓缓入宫。
车辕再度穿过了那座隐藏在黑暗中的不起眼的未央殿,这一次离裹儿没有掀开窗户。
她在皇城内所居住的宫殿,名叫含凉殿。
位于太液池西北,靠近东宫。
父王离闲、兄长离大郎正暂居东宫。
东宫本就是皇嗣太子居住之地,圣人将离闲父子安置于此,这也是近来外界很多人做出某种猜测的根源之一。
不算捕风捉影。
如同那座未央殿牵扯到的渊源,紫薇城内的每一座宫殿,居住其中,都有其隐隐的含义。
含凉殿离大明宫很近,靠近明堂,便于参与宫廷宴会,或去面见圣人。
一般只有受宠公主才能居此。
另外此殿居所雅致,环境清幽,适合未封爵的年幼公主暂居。
车辕驶入含凉殿,在殿前低头守候已久的宫人们,纷纷相迎,推开殿门。
彩绶受命,前去安排某事。
梅花妆小公主夜宴而归,似是微醺喜静,遣退了尾随的宫人。
她从恭敬女官手中,接过一条曳地长度的伊紫色半臂,裹着两道削肩,两臂抱肩,独行入宫,走向西北角的暖阁。
中庭点缀的池塘,如一面明镜,盛装着一轮圆圆的白月。
夜凉如水,中秋月圆。
离裹儿横穿大殿,途径水帘,抱胸姿势,紧了紧裹肩的伊紫色半臂。
说起来,含凉殿紧邻太液池,是紫薇城内夏季避暑的胜地。
外殿设有一道“水帘”,可降温,哪怕暑月,也清凉如秋。
不过眼下已经入秋,倒愈发显得夜凉。
离裹儿稍微怕凉,习惯性在暖阁那边常待,那边是核心生活区,装饰奢华,也设有地炕取暖。
倒是谢令姜与之相反,身体的火气盛,很喜欢这座四季如秋的含凉殿。
离裹儿来到暖阁,在门口有些不淑女的踢掉了绣花鞋,白嫩小脚丫踩在了暖和的地砖上。
随手拿起一本书,走去西窗边,慵懒的卧在美人榻上。
这也是她喜欢这处西北角的暖阁的缘故,除了铺地暖的暖阁外,整个含凉殿的地板,都是由御窑金砖铺就,此砖原料来自东南阳澄湖底沉积千年的寒泥,十分清凉避暑。
离裹儿刚入住此殿时,即兴踩过一脚,真是令人足弓紧绷、紧扣脚趾……便再也不敢在外殿乱打赤脚了。
但回了小窝,踢掉绣鞋,踩地板放松,这是她从龙城苏府那座闺院朱楼带过来的习惯,很难改了,也不愿改。
说起来,她随父兄入宫,已经过了一季,他们是夏日抵达的洛阳,被安排到的含凉殿,眼下已经深秋。
而宫殿倒也没换,因为近来宫中有风声,圣人准备赐予她一个大周公主的正牌封号,到时候也是要搬出这座含凉殿的,如同姑姑长乐公主那般,离
开紫薇城,去外面开府,所以倒也无需再折腾了,这座含凉殿将就着住。
离裹儿默默翻书之际,有宫人敲门。
不是彩绶。
“进。 ”
两位宫女低头入内,搬来一尊红布雕像,在离裹儿眼神示意下,放在了美人榻边,缓缓后退离开。
屋内只剩离裹儿一人,与榻前佛像。
气氛空旷寂静。
离裹儿卧榻,手背撑脸蛋,翻了会儿书。
有晚风从特意留出的窗缝中袭来,将佛像上的红布吹落。
露出了一尊卢舍那石佛。
石佛微笑拈花,平伸手掌,掌心上有一片银杏叶,运来颠簸了一路都没有掉落。
听说倒塌的四方佛像中,除了东林大佛外,有一尊也是卢舍那大佛。
离裹儿没有去瞧亲姑姑熟络送来的价值连城的北魏古佛。
她垂目翻书,似是对着拈花石佛与空荡荡屋子,有些懒洋洋的说:
“姑姑怎么这么喜欢试探,唔,你确实不是什么坏人,但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当初被欧阳良翰弹劾,不去见他,也不是什么害怕上史书,而是惊怒交加,摸不准这愣头青或伪君子的来路,以为后面有人对付你,弹劾只是个
起手式。
“现在的你倒是琢磨过味来,对他好言好语,不过是发现他很不好惹,知道了他与我父兄的亲密关系。”
离裹儿忽而掩卷,把书卷按进胸脯,歪头朝微笑拈花的石佛道:
“不愧是我姑姑,真像我啊……”
“扑哧。”
似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离裹儿两肩轻颤了下,又恢复了平静:
“用欧阳良翰的话说,都是千年狐狸,唱什么聊斋……话说,聊斋到底是何……”
她琢磨不透,摇了摇头,重新翻开书卷,垂目浏览,嘴中轻声呢喃:
“姑姑啊姑姑,我们其实很像,都热衷追求那样东西,不过和遇到天敌般忌惮他的你比起来……抱歉,他是我父兄的,那也是…我的人。
“另外,我没开玩笑,确实是有些怕他骂的………“
暖阁内静悄悄的。
过了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
“小姐,小娘子来了。”
“进。 ”
彩绶领着一道兜帽倩影,走进暖阁。
虽然周围宫人们都喊离裹儿为殿下,但彩绶还一直保留此前的称谓,离裹儿倒也没让这傻乎乎的丫头改,觉得倒也挺好。
用欧阳良翰以前碎碎念的话说,人不能忘根…
彩绶退下。
留下一道兜帽倩影。
离裹儿放下书卷,卧榻的娇躯重新坐起来,赤脚走去。
“殿下。”
兜帽倩影立即行礼,幅度导致兜帽滑落,露出了里面茂密及腰的莹白长发。
是叶薇睐。
离裹儿忽道: “别动。”
叶薇睐顿住,小脸略微紧张。
却发现这位梅花妆小公主,走到她身前,抚摸了下她的银发,旋即来到她背后,帮她挽起发来。
叶薇睐愣了下,旋即瞧见这位殿下一言不发的从自己柔顺乌黑的发鬓间,拔出一根昂贵珊瑚玉簪子,默默插在了她挽起的银发间,固定住了发式。
“殿下您……”
“嘘。”
离裹儿食指放在唇边,打断叶薇睐话语。
她后退一步,有些满意的打量了下面前精致如瓷娃娃般的银发胡姬少女,笑道:
“以后不用喊我殿下,可以喊……喊我裹儿姐姐,和喊谢姐姐一样。”
叶薇睐忍不住看了眼她。
离裹儿浅笑抚摸了下叶薇睐的额头:
“这簪子送你了。”
“奴儿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昨日把那根簪子送给了我,姐姐我没什么回礼的,你以后若是需要什么,尽管说来,姐姐我尽力帮你。”
顿了顿,离裹儿取出袖中那根被某人戴的陈旧的木簪子,朝叶薇睐示意了下:
“这根簪子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