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其说完,尤三姐就道:“左右我拿定了心思,往后也不进家门,哥哥便纵容我一回又如何?”
待这等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的尤三姐,陈斯远又怎能说个‘不’字?当下笑着颔首应了,二人便往床榻而去。
内中风流旖旎,有诗为证:
星眸合处差即盼,枕上桃花歌两瓣。多方欲闭口脂香,却被舌功唇已绽。
娇啼歇处情何限,萤柔已透风流汗。睁开四目互相看,两心热似红炉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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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几日,陈斯远一直留在新宅里,整日介陷在温柔乡里。
也是晴雯实在看不过眼,私底下与陈斯远腹诽了几嘴,陈斯远这才懒洋洋回了荣国府……功名未成,大丈夫又岂能陷于儿女情长?再耽于美色,功名且不说,只怕腰子便要先撑不住了。
自后门进得大观园里,谁知才转过凸碧山庄,便撞见了三姑娘探春。陈斯远自是热络招呼,奈何探春面上虽噙了笑,说起话来却支支吾吾、六神无主,须臾便逃也似的告辞而去。
陈斯远停在原处纳罕不已,思量着过会子寻了芸香扫听扫听,三姑娘探春到底出了何事。
复又往前行,又撞见了往小厨房来的凤姐儿。
那凤姐儿瞥见陈斯远,顿时满面堆笑,上前彼此厮见过后便道:“远兄弟可算是回来了,这两日刚好得闲,你看何时咱们往城外的工坊去瞧瞧?”
陈斯远笑着应道:“二嫂子也知我如今是闲人一个,自是随二嫂子的意。”
凤姐儿道:“既如此,那便定下后日如何。”
陈斯远应下,二人略略说过几句,凤姐儿便匆匆而去。
一径到得清堂茅舍里,陈斯远施施然落座太师椅,红玉、香菱、五儿几个殷勤伺候,嘴上免不了好一番打趣,直言‘还当大爷不回来了呢’。
陈斯远少不得这个拉拉手,那个抱一抱,好一会子才将红玉、五儿安抚好。香菱又往黛玉处去学诗,红玉又被人叫了去说话儿,陈斯远可算得闲,抬眼便见小丫鬟芸香正鬼鬼祟祟候在廊檐下,这会子正偷眼往内中观量呢。
陈斯远哭笑不得,招招手道:“进来,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芸香嘿嘿一笑,一溜烟也似进了正房里,凑到近前嘀咕道:“大爷不知,这两日家中多事呢。”
“都什么事儿?”
芸香小嘴巴巴儿,仔细说将起来。一则是仪门外的小厮说贾环闲话,贾环上去厮打,却因着人小力微自个儿摔了个鼻青脸肿。三姑娘探春得了信儿,立时寻了凤姐儿,转头革了那小厮三个月钱粮不说,还打了四十板子。
一时间三姑娘威名赫赫,丫鬟、仆妇无不敬畏,连老太太都赞,说‘这才是贾家女儿’;
另一则,老爷贾政养了外室,赵姨娘失宠了。常言道纸包不住火,且那赵姨娘本就是个长舌妇,于是几日光景,贾政在外头养了外室的事儿便传得四下皆知。
转天二奶奶便逮了两个长舌婆子,打了板子不说,还革了差事。这两日业已无人敢胡乱说嘴。
最后一则,老爷今儿个未时刚过便匆匆回返,先去了荣庆堂,跟着又去了东府,也不知出了何事。
陈斯远听罢若有所思,暗忖莫非那傅秋芳催逼贾政了?可再如何也不干东府的事儿吧?
昨日圣人回銮,旋即命徐阁老暂代兵部差遣,整肃京营事宜;大将军冯唐革职待参,归家自省;工部左侍郎赵谦因贪渎事革职查办。
冯唐与贾家交好,赵谦前一回打平安醮时更是遣了人来过问,此二人一个待参一个查办,板子就算没落在贾家头上,只怕贾家也要人心惶惶……说不得这板子暗地里早就落下了?
回过神儿来,眼见小丫鬟芸香眼巴巴瞅着自个儿,陈斯远随口许了一串钱,这才哄得芸香欢天喜地而去。
陈斯远胡乱思忖一番,却不得其果。想着这等事儿只怕自个儿掺和不得,干脆乐得装作不知。略略小憩,他又往书房里去读书。谁知方才沉下心来,便有同喜来请:“远大爷,我们太太请大爷过去商议一下营生上的事儿。”
陈斯远笑问:“姨太太何时回来的?”
同喜笑道:“今儿个一早就回来了,方才还与太太说话儿呢。”
陈斯远应下,起身拾掇齐整,便随着同喜往那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也不曾出大观园,径直从侧门进了后房,入内厮见一番,便见薛姨妈面带愁绪。
陈斯远心下纳罕着落座,待上了香茗,薛姨妈便吩咐道:“我与远哥儿说些话儿,你们暂且退下。”
同喜、同贵一道儿应声退下。
因此时夏日炎炎,四下门窗敞开,陈斯远倒是不好与薛姨妈过于亲昵,当下侧身问道:“怎地?出了事儿?”
薛姨妈犯愁道:“方才姐姐寻了我,话里话外又要借钱。”
陈斯远纳罕道:“好端端的,借的哪门子钱?”
因陈斯远之故,辽东庄子的乌家蛀虫连根拔起,管库房的戴良也被发配了,这会子贾家状况好歹能维系每岁开销,不至于四下拆借。
那薛姨妈低声道:“是我那姐夫出了事儿!”
哈?莫非贾政中了仙人跳不成?
那薛姨妈娓娓道来,陈斯远这才明白了因由。却是今日朝廷查出赵谦贪腐之事,顺藤摸瓜,一径查到此前数年营缮司挪用了三万两营房修葺银。
那营缮郎代鑫亭乃是御史出身,又是早前接替秦业的差事,这官司自是落不到代鑫亭身上。代鑫亭又往下查,可不就要落到员外郎贾政身上?
也是因着元春如今是贤德妃,那代鑫亭方才给贾政留了几分颜面,只留了月余光景,让贾政尽快补齐亏空。
陈斯远听罢思量道:“据我所知,那工部上的事儿……各家都有参与,为何此番老爷要自个儿掏银钱?”
薛姨妈撇嘴道:“这占便宜的事儿,自然恨不得抢破头;如今要想从他们嘴里往外抠吃食,何异于虎口拔牙?只怕我那姐夫也心知此事不易,这才想着先行将亏空填补了,过后再问各家讨要。”
陈斯远点点头,暗忖贾政还没法儿赖账……若真个儿赖账,那代鑫亭一本参上去,贾家的脸面且不说,只怕元春此生再无望晋贵妃。
啧……这事儿是巧合?只怕未尝没有敲打之意啊。
陈斯远思量罢,扫量一眼薛姨妈神色,便笑道:“你可是不大想借?”
薛姨妈蹙眉道:“她张张口就是几万两,那前一回拆借的还不曾还呢,我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不想借。”
陈斯远笑着道:“那便不借就是了……有那先前拆借的几万两,料想太太也不敢与你闹掰了。”
薛姨妈唏嘘着点头,扫量陈斯远一眼,心下竟隐隐有些庆幸。错非面前的小良人横插一杠,只怕自个儿如今还要为那劳什子金玉良缘而低声下气。如此一来,姐姐王夫人开口相求,她又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借不了三万,这万八千的银子总要送去。
以荣国府的情形,岁入能勉强维系体面就不错了,又哪里有多余的银钱还账?说不得那欠账日积月累的,最后全都算作了宝钗的嫁妆。
忽而又苦笑一声,是了,有老太太拦着,宝钗能不能嫁给宝玉还做不得准儿呢!
这般想来,如今这局面未尝不是好事。想明此节,薛姨妈心下的别扭又褪去了几分。
二人说了几句闲话,薛姨妈笑着道:“前两日蟠儿还闹腾着要去给你庆生呢,我思量着多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他那混不吝的性子若是去了,难免出丑,便干脆拦了不准。
谁知这两日他便闹了性子,今儿个到底出去游逛了。”
陈斯远笑道:“文龙……还没动静?”
薛姨妈顿时苦着脸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一番,说道:“都说你姨妈请的紫竹最灵验,你……不若替我讨一些来?”
这等小事儿,陈斯远自是应下。须臾,陈斯远告辞出来,思量着几日不去东跨院,总要去拜访邢夫人一遭,便信步出了角门,须臾进了黑油大门里。
多日不来,邢夫人自是嗔怪不已。陈斯远好言抚慰了一番,方才替薛姨妈讨了一株紫竹,外间便有秦昱家的来回:“太太,老爷跟琏二爷回来了!”
邢夫人与陈斯远对视一眼,紧忙一道儿来迎。谁知到得三层仪门处,又有小厮来回:“老爷往荣庆堂去了,说是过会子再回。”
邢夫人蹙眉嘟囔道:“这才回来也不曾更衣便去荣庆堂?莫非出了什么大事儿?”
陈斯远道:“大老爷八成是赔本了。”
这几日京师膠乳行情一日三变,早起还是六分五,到了下晌就成了五分九,也是今日方才逐渐稳定在了五分五。
陈斯远不知贾赦囤膠乳的成本价,不过料想不低,这一回只怕要赔个几千两。
当下陈斯远也不多留,与邢夫人交代一句,便出了黑油大门往清堂茅舍回返。谁知才到角门前,便有小厮快步寻了余六交代道:“大老爷让人去请东府珍大爷来。”
当下便有管事儿的闷头快步朝着宁国府而去。
陈斯远停步观量一眼,暗忖……看这样子贾赦是没少赔啊。
进了角门,正待进后宅,谁知正瞧见平儿蹙眉匆匆出来。二人撞了个对脸儿,彼此厮见过,陈斯远便道:“平儿姑娘这般急匆匆的……可是有事儿?”
平儿道:“是……是二爷伤了腰,奶奶打发我去请太医。”
贾琏伤了?看平儿那欲言又止的模样,陈斯远估摸着八成是大老爷贾赦打的。
他别过平儿,一路往清堂茅舍回返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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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儿院儿。
贾琏半边儿脸高高肿起,嘴角乌青,栽在炕上疼得连连倒吸凉气。
凤姐儿已然恼了,一边命小丫鬟丰儿为其擦拭,一边厢数落道:“那库房被烧,也是管事儿的吃酒误事,又与你何干?便是要打要骂,也没这么个打法儿!不成,我去与老太太说道说道去!”
贾琏赶忙探手一拦,道:“快歇歇吧,大老爷如今正在气头儿上,你这一去,岂不是火上浇油?”
凤姐儿咬着银牙不说话,心下自是恼恨不已。过得须臾,这才道:“到底亏了多少银钱?”
贾琏摇了摇头,道:“咱们这一遭是被忠顺王、吴国丈合起伙来算计了……快三万两的本钱,只回来两万四,足足六千两的亏空,也难怪大老爷心气儿不顺。”
“六千两?”凤姐儿骇得瞪大凤眼,咋舌道:“怎会亏这般多?”
贾琏只是叹息着摇头,不愿再提此事。
恰此时有婆子来回:“大老爷叫二爷往荣庆堂议事。”
凤姐儿蹙眉回道:“二爷伤了,怕是去不了。”
贾琏扶着腰爬起来道:“罢了,我还是走一遭吧。”
凤姐儿扭头叱道:“你好生歇着,不过是银钱上的事儿,我去也是一样。”
贾琏顿时嘿嘿笑着不说话了。又见平儿领了王太医来,凤姐儿叮嘱了一番,这才赶忙往荣庆堂而去。
过抱厦进得内中,抬眼便见内中愁容惨淡。贾母愁眉苦脸,王夫人老神在在,贾赦、贾政、贾珍俱都眉头紧锁。
凤姐儿悄然入内,那贾赦忽而说道:“罢了,亏的那六千两,我自个儿凑一凑补足就是了。只是工部那三万两怎么说?”
贾珍接茬道:“赦大叔,那可不是六千两的事儿啊……莫忘了赦大叔先前可是与贵人打了包票的,这……说不得还要再添个一千二的银子才好说话。不然,贵人下回哪里还会寻咱们办差?”
贾赦顿时瞠目无语。上头贾母就道:“营生既是大老爷做的,自有大老爷兜底。倒是这工部的亏欠,咱们须得合计个法子遮掩过去,不然怕是会影响了娘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