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府乱不乱,曲阜县说了算。
曲阜县如今的一举一动,牵涉了太多人的关注。
县衙也不是什么能够保守秘密的场所,沈鲤对乱民的态度,以及何心隐的去向,立刻便为外人所知。
孔承厚、孟彦璞等并肩站在曲阜县的城墙上,遥遥看着何心隐出城的背影。
“竟然如此托大,单刀赴会,咱们要不要派人将何心隐……”
孟彦璞竖起手掌,横着抹了一道,续出了话语中的不竟之意。
孔承厚皱眉,心中怫然不悦。
孟彦璞是邹县孟家的旁系头脸,本来商议负责串联邹城的大户闹事。
结果这厮瞧见巡按御史安九域过境镇压民乱,愣是大气都没敢出,谎称什么族长盯得紧,不好搞小动作。
哦,自己都知道明哲保身,结果到曲阜县马上就支棱起来了,怂恿他做掉皇帝面前挂号的人物?
是觉得他孔承厚蠢到家了,还是生怕老孔家破灭得不够快?
也不看看现在沈鲤发多大疯,说一句杀戮大户如草芥也不为过。
大家都把曲阜县触须收了回来,连葛成那边都只留了少数几个人遥控大局。
孟彦璞能不知道局势有多紧张?
说到底,还是见兖州府的民乱已经闹起来了,巴不得沈鲤将怒火倾泄在孔府头上———两大千年世家蜷于一地,同样少不得利益冲突。
孔承厚按捺住心中不满,阴阳怪气道:“那还不如釜底抽薪,直接做掉沈鲤。”
何心隐死了,沈鲤多半要犁一遍曲阜。
沈鲤死了,就轮到山东巡抚犁一遍兖州府了。
孟彦璞见孔承厚的反应,便知小心思被戳穿,不过他依旧面不改色: “贤弟说笑了,都是国朝顺民,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顿了顿,叹息道: “我只是怕何心隐坏了事。”
“何心隐乃抗税杀官的名宗大儒,四海结社的不世大侠,于上面刺过皇帝,于下开坛讲道数十年,其人在坊间的声望实在不容小觑。”
“瞧他身边的随从,前脚为咱们驱使杀官,后脚就替何心隐鞍前马后,可见一斑。”
“若是放任其和谈,我唯恐这些乱民立刻
便会为其所蛊惑。”
孟彦璞到底年长几岁,脸皮也够厚。
眼见拿孔承厚当枪使不成,又开始渲染何心隐如何厉害,探起孔承厚的底来。
这次孔承厚并没有反应过来。
他自信满满地冷哼一声: “不必节外生枝!任他再厉害,葛成身边都是咱们的人,除非朝廷甘愿停下清丈,否则断然谈不拢!”
所谓千年世家,主家往往吃得脑满肠肥,旁支别系温饱都难。
国朝二百年里,旁系好不容易靠着老孔家的名头打拼出一点家底,竟然说清丈就要清丈,简直岂有此理!
但凡朝廷不肯收回成命,别说区区何心隐出面和谈了,就算衍圣公想配合朝廷,他们这些旁支别系也绝不会答应!
孟彦璞听了这话,才知道孔承厚竟然控制着葛成!
他这才放下心来。
心里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孔家,旁系尚且有这等底蕴,自己地位相差仿佛,竟拍马难及。
害得自己空有能耐,却只能看人脸色行事,甚至不得不从眼前这蠢货这里旁敲侧击。
孟彦璞妒火中烧,面上却不显,仍旧继续试探道: “既然如此,那此后拿掉沈鲤之事,可有我需要配合的地方?”
巡抚和巡抚之间是不一样的。
省府县乡一级一级往下施政的,乃国朝正统官吏,所谓科层制是也。
像当初海瑞的巡抚盐税、如今沈鲤的巡抚度田事,因事设位。
说难听点,就跟东厂的太监,锦衣卫的勋贵差不多,都是只对皇帝本人的意志负责。
用波剌斯的话来说,这叫寡头制。
无论什么事,只要在官僚系统的科层框架内,总是能消化的;而如果国朝搞寡头制,就会像现在这样,国将不国,民乱四起。
是故,为了清丈能够拨乱反正,沈鲤这种巡抚,必然要拿掉。
这是历来的老传统,每次路数不一样而已。
至于这次具体如何施为,殷诰、孔承厚在他婉拒组织邹县民乱后,并没有向他透露。
孔承厚并没有察觉到孟彦璞的试探,只是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无甚需要帮忙的,观其自败便可。”
孟彦璞最是熟悉孔承厚的性子。
他见孔承厚鼻孔朝天,当即露出愚蠢的模
样,大惊小怪: “观其自败?”
“莫非朝中还有与你我一样,反对清丈的大员?”
按照惯例,只要自己显得足够蠢,孔承厚必然开始好为人师,不耐烦又得意地高谈阔论起来。
果不其然。
孔承厚鄙夷地瞥了孟彦璞一眼: “文华殿上尽是新党,哪里还有反对清丈的大员。”
孟彦璞望眼欲穿: “那贤弟的意思是………”
孔承厚矜持地昂起头: “用皇帝的话说,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他卖了个关子。
孟彦璞打蛇随棍上,茫然摇头。
孔承厚这才心满意足地解释道: “沈鲤这厮,生不出儿子,愤世嫉俗,迂直无脑。”
“这厮巡田以来,主张秋风扫落叶,快刀斩乱麻,用最强硬的态度,以最快时间完成清丈。”
“到山东之前,巡田衙门在北直隶的复核只用了一月,做事粗暴,不近人情,弹劾失职官吏若干,抓捕有罪豪右无数……这些人在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就罢了,甚至还引得赤民打扁担。”
“光就这事,保定府、直隶巡抚,就先后上疏弹劾沈鲤。”
“甚至申时行也出面劝诫,说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撞见困难详细讨论,遇到反对抽丝剥茧,朝廷应当以最安稳的姿态,完成这次清丈。”
“最后虽然皇帝出面按下了争端,但……你说这民乱之事一出,再把沈鲤意图杀戮百姓的事好生炮制宣扬,中枢会闹成什么样?”
孟彦璞闻言,露出恍然之色————这下就不是佯装了,是当真恍然。
孟家的底蕴到底是比孔家差了一筹,朝中局势知晓得不甚清楚。
孟彦璞虽一度隐隐有所感,却是雾里看花,不甚清晰。
如今一经提点,他陡然反应过来!
是啊!哪有铁板一块的结社!朝廷又哪有不党争的时候!
即便皇帝南郊祭田时大肆贬谪,淘汰精粹,朝中只剩下新党,也免不了党争。
革新这种事,总有人因为不够激进,被打入温和派———申时行那种温吞性子,遇到沈鲤这种迂直之辈,双方不起分歧才是怪事!
孟彦璞试探得差不多了,当即准备告辞。
不过方一动念,他似乎又想起什么。
他看向孔承厚,再度露出愚蠢的神情,装模作样问道: “说起来,即便沈鲤倒台,皇帝无非就是重新换个人来罢了,届时又如之奈何?”
清丈可不是某一个人的意志。
嘉隆以来,朝廷的田赋根本收不上去,盐税改制前,朝廷一度都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清丈这个决定根本就是朝廷求生本能爆发。
不是一个沈鲤下台就能停下的。
孔承厚再度矜持地昂起头,喊了一声。
他显得胸有成竹: “换人是必然的。”
“不过,若是同样迂直无脑,不近人情,那也要不了多久就要被赶回去,隆庆年间的海瑞,如今的沈鲤,莫不如是。”
“而若是那种明白事缓则圆的大员接任……“
孔承厚顿了顿: “你知道孙丕扬在南直隶怎么做的么?”
孟彦璞茫然的神情给出了答案。
孔承厚意味深长: “以休宁县为例,以休宁编户的三百一十里为基础,一里为一图,设图正;将县城之内的十里分成四隅,设隅正;县城以外的三百里分为三十三都,设都正。”
“此三正,务得端靖长厚者一人职之。”
“清丈的田土纠纷,也由三正调解,官府概不出面。”
“孙丕扬独独只要求,田亩数较往年溢额三成。”
“你说,是不是双方都有了交代呢?”
孟彦璞心中一动。
他先是夸张地感慨道: “孙立山忠君爱国,又不失人情,实乃敦厚长者。”
旋即才露出尾巴来: “那,咱们如今这位余巡抚可是敦厚长者?咱们要不要算计一二?”
听到余有丁的名讳,孔承厚立刻神情肃然。
他板着脸,居高临下道: “孟兄不要妄动,余有丁是殷总督的学生,先留给殷诰去劝说,再行计较。”
孟彦璞身在局中,此时得闻这话,才终于看懂这些人的谋划。
他露出一丝小人得意的笑容,与孔承厚好一阵握掌拍肩,互道保重,才告辞离去。
转身走下城楼,孟彦璞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身后的曲阜城。
心中一叹。
希望别被这些人带进沟里去。
……
同样地,山东乱不乱,兖州府说了算。
鲁国的封地、孔家的衍圣公、巡抚沈鲤、总督殷士儋,全都挤在这小小的一府之地。
当然,此刻还要再加上早早就自济南而来,刚刚踏入兖州府地界的山东巡抚余有丁。
一会早早,一会刚刚,实则是巡抚仪仗在官道上彳亍了好一段时间的缘故,似乎映射着余巡抚心理上的矛盾。
“你是说,这次兖州府民乱,背后是老师的长子殷诰!?”
余有丁一把将儿子余廷檟拽入马车,掀开车帘露出半个头驱散随从后,才压低声音再三确认。
余廷檟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厮上门寻我亲口说的。”
“还真是明目张胆。”得到确认后,余有丁神情不佳地喃喃自语,“他与你说什么了。”
犯下滔天大案,还敢主动承认,简直胆大包天!
是殷士儋的意思?
不,不可能!
殷士儋大事从不糊涂,尤其身居高位,绝不会为身外浮财恶了皇帝。
余廷檟面色古怪: “他说,要将通乐园的房产,以及周边田亩赠我。”
话音刚落,就感觉父亲凌厉的视线扫来。
余廷檟连忙解释道: “孩儿没收!直接一口回绝了!”
“他为此甚恼我,竟当着我面将房契地契烧了。”
余有丁闻言,身子一震: “烧了!?”
余廷檟懵然点了点头。
旋即回过味来,察觉到什么不对: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余有丁看着自家儿子,喟然一叹: “那你怎么说得清你收没收?”
余廷檟愕然。
余有丁闭上眼睛,缓缓向马车后背靠了回去。
定然不是殷士儋,他这老师不会用这么低劣、恶心人的手段来拖人下水。
必然是殷诰!
殷士儋寿限不多,已经到了为身后名考量的地步,而殷诰连个进士出身都没有,只能守着田亩家财过日子。
哪怕是父子,但在清丈事上利益也不全然一致。
殷诰有这个动机和胆色狐假虎威。
余廷檟极为懊恼,忍不住找补道: “大人,要不我回去将通乐园收了,再一并捐公?”
余有丁无力地摆了摆手,赖得解释。
他愁眉紧锁,两只手掌来回摩挲,陷入沉思。
无论是出于仕途考量,还是为了家国天下,都不可能任由殷诰将自己拖下水。
顺势请罪致仕,躲避风头?
恐怕同样遂了某些人的愿。
退一万步说,清丈的关口致仕,皇帝怎么看他?
所以,要顺势拿下殷诰么?
恐怕也不行。
即便是殷诰自作主张,那也是殷士儋的亲儿子。
一旦将其锁拿,被沈鲤知道恐怕免不了一死。
届时恶了自己跟殷士儋的师生关系不说,恐怕还得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况且……殷士儋真的不知道么?
余有丁想到这里,心乱如麻。
他突然掀开车帘,朝外吩咐道: “先不去兖州府衙,取道济宁州!”
话音刚落,外间立马传来应和声。
余廷檟见状,小心翼翼提醒道: “大人,殷诰才私下见了我,这时去济宁是否有些不合时宜……”
儿子语气糯糯,听到余有丁耳中却是一道惊雷。
他陡然反应过来,连忙又将头申了出去:“行程不变!就去兖州府!”
余有丁眨眼之间就收回了泼出去的水,也是忍不住自嘲一笑: “你老子我竟然还没你镇定。”
说着,心中也有些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