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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地脉方兴,天荒欲破

晨雾笼罩曲阜县城,青灰色城墙在逆光中只见朦胧剪影。

甫一踏入城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往来行商似乎绝了迹。

经过的百姓略显仓皇。

何心隐定定站在城门口,从怀中掏出眼镜戴上,贴近打量着贴在告示牌上一张张书法极好的布告。

“……本县每轮造册,数并溢额无失额,此不应清丈者一也。

虽时有产土告争,然多是界至上出入,尺寸之间,初不及一亩一段,此乃民间强弱相欺以有此争,不可谓豪右隐占,此不应清丈者二也。

各里虽有绝户赔跛,然赔跛之税,旧例是洒派人户,每户多不过斗升,小止合勺间,并无身家累,不可谓小民赔跛,此不应清丈者三也。”

这是葛成派人张布的布告——正好覆盖在巡田衙门的布告上。

内容上也很简单,除了对这次示威正义性的申辩外,着重阐明了当地百姓抵制清丈的动机。

主要论述了曲阜县,乃至整个兖州府,根本不必丈量。

因为, 《户部丈量事例》所规定需要进行田地丈量的三种情形,即失额、豪右隐占、小民包赔,在曲阜县均不存在。

何心隐扶了扶眼镜,继续字斟句酌地认真阅读。

“……盖丈量之法,本以遗远利而未免有近害,今丈量一事,不适于赤民者甚大。

深惟百姓惊扰之虑,必究其例以申明之,申明之不得则面质之,面质之不得,幸不惜以性命相争挽。

即使因是而获杀戮,是亦为道义受屈,为天下受屈,虽屈而益申矣。”

读到最后,何心隐失望地摇了摇头。

如果这就是葛成以及身后数千佃户的诉求,那恐怕一点谈的余地都没有。

其人直接高举大义,从根本上否决了清丈————清丈本意是为谋求长远利益,但所引发的眼前的弊端更为迫切。如今推行丈量政策,给百姓造成的损害已经非常严重了。

至于鼓动民变等一切作为,葛成更是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只有一股舍生取义的表态在其中。

“何老爷,这是写的什么意思?”

跟着何心隐一同入城的几名大汉,不约而同朝何心隐问道。

“不要叫老爷。”

何心隐下意识更正称呼。

几名大汉诺诺听从。

何心隐这才斟酌着解释道: “大意是说,葛成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研究出了度田的坏处,所以才奔走相告四处申诉,申诉无效才去县衙质问,质问无果,才宁可拼上性命也要阻止此事。”

“即便因此被镇压诛杀,那也是为道义而蒙冤、为天下苍生而蒙冤,公理正义反而会因此得到彰显。”

何心隐顿了顿,看向几名汉子: “你们觉得呢?”

几名汉子对视一眼,神情茫然: “俺们不太懂。”

何心隐愣了愣,旋即释怀地点了点头。

“不懂就不懂吧,没用大白话写,也不是给你们看的。”

说罢,他揭下榜文,向城里走去。

一队手执绞棍的“义民”迎面而来,匆匆出城,守城的差役恍若未见。

何心隐看了一眼守城的兵卒,以及装模作样盘查的捕快,不由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当年也是地方大户,以他的亲身经验而言,但凡一个地方的捕快没有暗中荫蔽,那么当地成规模的犯罪工作就很难开展下去。

如今闹到民变的地步,这些地头蛇之间,肯定是有默契的。

何心隐越往曲阜城里走,情况就愈发混乱。

道旁的商铺紧闭。

偶有火舌腾空。

沿街染着血迹的石子,洒落一地。

被打砸烧毁的宅邸,往里看去已经空无一人。

血腥味、焦糊味、屎尿味,混杂着一齐钻进鼻腔。

时而能看到手持蕉扇的头领,领着一队人,沿街巡逻,振臂高呼。

“敢有趁乱劫掠乡贤县望,惊扰无辜百姓者,葛将军必杀不饶!”

葛成已经被尊为将军了。

当然,并非造反谋逆的僭号,而是百姓自发的尊称,有人称葛贤,有人称葛将军,甚至还有人供奉其为副城隍神的。

何心隐将这一幕幕看在眼中。

草鞋踩在青石砖上,难闻的气味弥漫在城中,混乱的声响不绝于耳。

曲阜城东多为小民聚居地,而城西则分布着众多地方名流的住宅,同时也是当地官府衙门所在地。

进入城西之后,所见的情况又大不相同。

若说城东是毫无章法的烧杀示威,那么城西这边,就是秩序井然的杀戮。

绣春刀出鞘,寒光四处惊掠。

肃杀的警告声与绑缚的乱民一起,拖拽在身后,纵马驰往菜市口。

乱民在这一带的冲击最为谨慎,只有几处衙署能看到打砸、焚烧的痕迹。

但在锦衣卫入城以后,不仅夺回县衙,甚至对城中名流毫不留手,动辄大开杀戒。

缇骑以县衙为中心,成建制地铺开,镇压目之所及的一切武装————大势压下,乱民、家丁、捕快、兵卒,各飞东西。

乱民似乎先已得到消息,葛成的六个大队,早已出了城去,只留下一些游勇,懵然无知地在城中继续搜捕税官,旋即被缇骑无情碾过,抛头颅洒热血。

混杂其中卖吆喝的捕快、兵卒,自有求生之道,大多转个面向,便各自回衙署清理残垣断壁了。

家丁就实在不幸运。

频繁发现有乱民弃了绞棍,一头钻进大户人家,企图摇身一变做回良民,如此自然少不得又是一场文人笔下,锦衣卫破家杀人的惨案。

每每一通杀戮后,缇骑便沿街警告,悬首示众。

“勾结逆贼者,破家灭族!”

只有靠近县衙,乱象才渐显消匿。

何心隐站在县衙外,上前向如临大敌的差役表明身份,求见沈鲤。

得知何心隐身份后,差役半信半疑,唤来巡田衙门的人辨认。

确认后,才唤同僚看住何心隐,自己跑进去通禀。

就在这档口的功夫,全程跟在何心隐身边的大汉,挠头自语: “分明是俺们穷酸闹事,这衙门咋祸祸起城里大户来咧?”

一路走来,城西这边有头有脸的大户,泰半都被锦衣卫踏破了宅门,或抓或杀。

反而城外的葛成以及数千随众,被搁置一旁,让几名大汉着实费解。

何心隐回过头,正好对上几人茫然的神色。

对于赤民的无知,他心中莫名有些堵得慌,有心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何心隐当然知道沈鲤如此作为,才是打蛇打七寸,正中要害。

无论是事态发展的速度,还是振臂一呼,数千人影从的组织度,都不可能出于赤民简单的自发。

城里大户齐齐罢市、乡中士绅相约加租、冲击县衙趁乱杀人等等事态升级的节点,无不印证是有大户豪右暗中裹挟赤民。

不将这些大户豪右按死,民变就是春风吹又生。

至于被裹挟其中的赤民……

何心隐陷入沉默。

好半晌过去,他仍旧没有说话。

何心隐低头蹙眉,似乎思索到了什么关隘处。

方才自语的大汉,与左右面面相觑,有些不好意思地要收回方才的话语: “那啥,俺就自个儿嘀咕,不用理会俺。”

何心隐回过神来。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不是我不答,实在是这次我也没资格给你们解惑。”

“谁友谁敌,只能由你们自己看清楚。”

有别于讲道时的长篇大论,此时的何心隐显得有些疲倦。

看清楚?

自己说得轻巧,心中却明白指望赤民自己看清敌友,何其之难。

人贯以亲疏分敌友,往往亲昵同乡,鄙夷臭外地的,本地的县衙,必然要比外敌来的度田巡抚说话靠谱。

人往往不能分辨承诺真伪,葛成一句兖州府不当清丈加赋,所有大户赤民都一并裹挟了进来,整个兖州府都沸反盈天。

人最爱将一切不能认知的事物人格化,分不清立场不一的大小衙门,看不懂纷繁错乱的斗争关系,统称一个叫做大明朝的人,方便给予其最感性,最极端的评价。

想要赤民在清丈这种时代洪流中,厘清各方利益关系,进而分清敌我,实在难如登天。

想到这里,何心隐一怔,猛然抬起头。

仿佛有一道灵光划过挠头,连眼镜的镜片都为之一亮!

厘清各方利益关系,进而分清敌我……

赤民为什么做不到,因为赤民没有这个视角。

田、产、身、家,受制于大户豪右,无奈被砧板鱼肉。

知、识、学、理,垄断于士绅,只能做井底之蛙。

无恒产者无恒心,一无所有的赤民,自然没有这个眼界,也没有这个闲暇考虑这些事情。

没有人会站在赤民的视角来厘清各方利益关系——这是泰州学派的大贤,也不会涉足的地带。

所以,他何心隐自诩为民请命,是不是应该为赤民做一回眼睛呢?

数十年来,他辗转于两京直隶、福建、江西、湖广、四川等地,周游讲道,开设公学,创办结社,一度高举“人皆圣贤”的儒学平民化大旗。

所为的,就是为百姓传道。

直到此时,何心隐才猛然发觉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

不是“苛政猛如虎”的泛泛而谈,更不是“为天下受屈”的强行代表,是真正的赤民视角!

何心隐连忙从怀中掏出炭笔,翻开衣袖,在密密麻麻的笔迹夹缝里,记下此刻的灵光一—《谁是赤民的敌人,谁是赤民的朋友:大明朝社会权与势的分布》

写罢一句后,何心隐一扫方才的颓态,认真看向几名大汉: “你们等我再经历经历,思考思考,新文章刊行之时,必能解开你们方才的疑问。”

几名大汉愈发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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