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个小老子并不比嫁给老儿子更吃亏。
无论是从其个人利害出发,还是自部落大局考虑,都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朱翊钧知道三娘子的心理底线在哪里。
他干脆地亮明招牌,就这个价,没得还!
皇帝愤声作色,动静自然不小。
打靶的铳声、赏银的唱名,骤然消失不见,整个东官厅陡然一寂。
只剩下摆弄铳管,装填火药的零星声响。
无数视线汇聚过来。
三娘子再度陷入了沉默。
掌权多年,她自然没被皇帝的态度吓到,本质上来说,双方仍旧是在讨价还价。
不过明廷要认她做女儿的态度,比她预料中要坚定太多。
不过,这事没得谈,并不意味着其他方面不能讨价还价了……
三娘子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皇帝:“陛下,外臣与顺义王孕有三个儿子。”
她目光炯炯,直言不讳,显然也是亮出了底线。
公主,可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明廷必须要助她,将权力移交到亲儿子手上。
朱翊钧深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一心扶持他儿子继位土默特部,连连上疏,明廷上下都知道这事。
这是三娘子与俺答汗嫡系一脉的明争暗斗。
至于为什么在此时求助于明廷?
三娘子历史上想扶持亲孙子,然后便是三五路把都儿台吉,纠集七十余名黄金家族的领主,用兵谏的方式,迫使三娘子移交王印给俺答汗嫡孙的嫡孙。
这种事,三娘子靠自己做不到。
不过,却正中朱翊钧下怀————要三娘子做祖宗,自然得抬一抬她的亲儿子们。
只见皇帝击掌颔首: “先封镇国将军,待到局势水到渠成,顺义王之位,可由夫人一言而决。”
三娘子闻言,终于神色舒缓下来。
她顿了顿,后退三步,躬身下拜:“事干重大, 敢请陛下容外臣慎思几日。”
这作态,赫然是答应了。
所谓慎思,自然是事情非同小可,繁琐无比,还要回去准备手续文书————总不能当场下拜,口称义父这么儿戏。
朱翊钧哈哈一笑,连忙上前一步,握住三娘子的手: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两人双双展颜,厅内各种声音又应景地嘈杂起来,气氛再度热络。
朱翊钧抓着三娘子的手,顺势将人扶起: “无论夫人答应与否,此番入京的贡赐却是少不了。”
“除了方才朕应下归化城至大同的水泥路外,朕再赠夫人一座城池,如何?”
说罢,才发觉自己下意识握手言欢,忘了男女有别,又连忙撒手。
三娘子无暇回味与皇帝的肌肤接触,只敏锐抓住关键词:“城池!?”
申时行见皇帝还在尴尬擦手,识趣上前接茬: “不错,当初贤伉俪筑汉城一座,以示两族修好。”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归化城修建以来,汉蒙百姓归附者甚众,短短数年,便已然聚众数十万。”
“如今双方互市往来方兴未艾,归化城逼仄狭小,恐怕不足以忠顺夫人安置各部。”
“是故,陛下拟赠资材若干,再起一城赠与夫人。”
三娘子眉头紧皱,斟酌稍许后追问道: “莫非还要驻军?”
她看向王崇古。
王崇古见状,当即摇头抢白: “没有这个条件。”
当然,现在是没有的。
等路修好之后,若是有人谋逆,就不一定了————毕竟三娘子死后,事情多少会有几次反复。
一旁的汪宗伊补充道: “至多派遣诸生,过去修办学校,教授语言文字。”
三娘子恍然大悟。
若是听到这里,还没咂摸出明廷的谋划,她就枉为一族之首领了。
“想必忠顺夫人也看出朕的一番苦心了。”
三娘子闻声转过头,迎上了皇帝的视线。
只见皇帝一脸恳切,语气真挚: “自俺答封贡,开启互市以来,蒙右各部才停止以往刀口舔血的劫掠生涯。”
“若说多富足朕不敢海口,但至少食能果腹,衣能蔽体,归化城定居以后,冬日路边被冻僵的干尸都少了一半。”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伸手示意三娘子边走边说。
“既然归附,那蒙右三部,都是朕的子民。”
“所谓抢不如买,买不如造,朕也盼着蒙古子民能够不再流离各地,四海为家,好歹有青砖瓦房遮风挡雨,过上安生日子。”
“无论修路也好,扩建城池也罢,都是为蒙右子民之生计,谋两族通商之便利,加速蒙右的城池化进程……”
皇帝还在长篇大论。
三娘子静静跟在身后,侧耳倾听,神色极为复杂。
她当然听出话里的真假参半———一半是被她们蒙古人劫掠怕了,一半还是起了用夏变夷的心思。
不过,比起明廷谋划云里雾里而言,说透之后,她反而轻松不少。
抛开黄金家族们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野心不说,皇帝描绘的图景,并不坏。
互市贸易确实比劫掠轻松,城池宫殿也确实比营帐好眠。
让蒙右子民过上汉人的日子,何尝不是她的期望?
甚至成吉思汗也是这样想的吧?否则怎么会入主中原,还将大帐选定在脚下的京城?
她的诉求与明廷的谋划并没有什么分歧。
唯一的坏处,也只是脖子上被套上绳索,受制于人罢了。
唉。
或者用倭人的说法,这叫,有了乡土羁绊。
三娘子心中已有倾向,口中还在迟疑: “陛下,我族子民放养牛马,逐水而居,哪怕扩建城池,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够安稳定居。”
朱翊钧转过头。
说人话就是,归化城本身没有什么产业,现在的规模还能子给自足,再扩建的话,哪怕送房子也没人能住下。
三娘子是个老练的首领,自然不会忽略粮食的来源。
若是全靠走商,那就有把人当傻子的嫌疑了。
对此,朱翊钧深谙后清在蒙古问题上走通的路,自然早有准备。
他竖起两根手指: “其一,修建牧场,以令草地周而复始,本就是草原共主的职责。”
“其二,朕再派工匠给你兴修水利,导引黑河、大黑河的水源,灌溉土壤。”
“其三,朕这些年手上培育了不少良种,黍、麦、蔬菜,以及叫土豆的新作物,朕将种子跟人,都派给夫人。”
朱翊钧没有夸耀土豆亩产具体多少,因为他自己也不好说———虽说今冬皇庄所种植的这一茬,亩产已经高达五百余斤,但毕竟水土不一样,产量也不能生搬硬套。
三娘子没理会什么土豆不土豆的事,只是皱起眉头,迟疑道: “陛下是说……要外臣控制丰州滩!?”
塞外能种地的地方并不多,蒙右更是屈指可数。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那不然呢?”
丰州滩作为温带大陆性气候,遍布黑钙土,不可谓不肥沃。
按照当年赵全聚集的汉人估算,至少已经开垦了二十余万亩耕地。
这么一大膏腴之地,不是正好作为蒙右定居的本钱?
三娘子陷入沉思,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陛下,如今丰州滩不止某一部控制。”
“辛爱黄台吉驻兵于此地,恰太吉坐拥数千耕地,扯力克、大成比妓等人也就罢了,甚至青把都儿各部,也控制着丰州滩部分田亩。”
“再加上杂居的汉人,女真,瓦剌人、佛门、白莲道,都靠着丰州滩进食,各方势力纠葛不清。”
“恐怕……不好办。”
皇帝又是给人,又是给技术,又是修水利的,她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是真觉得此事棘手。
朱翊钧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看向三娘子,认真道: “这就是忠顺夫人自己的事了。”
“无非就是全都打服之后,重新给他们分一分嘛,做到了,才算诸部共主。”
朱翊钧信心可比三娘子本人强多了。
毕竟历史上三娘子就办到了。
恰太吉直接被她砍死,大成比妓抢来做了儿媳妇,青把都儿俯首称臣,什么白莲教更是土鸡瓦狗一击即碎,丰州滩尽收囊中,战绩赫赫可查。
没理由朝廷加注之后,她还反而拉了胯。
朱翊钧伸手拍了拍三娘子的肩膀:“朕稍后再给夫人援助一批火器。”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足见双方心意了。
三娘子这次没再说什么,只抿了抿嘴,躬身下拜: “外臣必不负陛下厚望,两族修好,就在当代。”
这好话说得,一众君臣对视一眼,纷纷开怀而笑。
朱翊钧虚虚一扶,示意三娘子起身。
而便迈步要去东官厅阅射,又突然想起什么,又跟三娘子补充道: “哦对了,匠户农户这些也就罢了,白莲教那些建制武装的汉人还是别姑息了,几个头目都按战功算,朕给夫人另外给赏钱。”
白莲教上蹿下跳,伙同人搞刺杀的事他还记得呢,顺手也就碾死了。
不过为了防止杀良冒功,朱翊钧只抠抠搜搜地给头目的算赏钱。
三娘子自无二话,甚至没有过多姿态回应这等小事。
她快步跟上: “外臣斗胆,还请陛下为新城定址赐名!”
朱翊钧头也不回: “也没什么好选址的,归化城数里外的大青山脚下即可,互为犄角,以便日后合并为大城。”
“至于赐名,前次的归化城用汉语取名,新城便用蒙语音译以示修好。”
他顿了顿,突然抚掌而笑: “就叫青色之城,译作,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