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一根本没发现李闻寂中途醒来过,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外面天都已经黑透了。
小刺猬劝她吃饭不成,
不一会儿门外又多了一个毛茸茸家伙。
它长得像猫,一双眼睛是很漂亮琥珀色,它屁股后头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白色尾巴,头顶和颈部鬣毛让它看起来圆乎乎。
看起来跟猫又有些区别。
它动了动嘴巴,叫声类如“非非”。
姜照一看它三两步窜到了她面前来,她吓了一跳,却见它爪子上捧着两个红彤彤果子。
它实在长得太可爱了。
脑袋毛茸茸,眼睛也好漂亮,姜照一看它两只前爪托着果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两颗果子。
“我就知道,朏朏给,你一定会要。”小刺猬在门口嘟嘟囔囔。
“非非?”
姜照一打量面前这只小动物半晌,她忽然瞪大眼睛,“是我想那个朏朏吗?”
《山海经》记载,霍山有兽,其状如狸,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
“朏朏是我们这儿最可爱了,它让你吃东西,你应该会吃吧?”外面山雨还未收势,天气有点冷,小刺猬把自己缩成一团,用一双漆黑眼睛望着她。
姜照一捧着两颗果子,还没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一道苍老声音:“姑娘,我们是绝不敢伤害先生,你不要怕。”
小刺猬一见那身披彩带斗篷老妇人,就喊了声,“观音奶奶!”
朏朏也跑到了她面前去。
她身后雨幕朦胧而湿润,在这样晦暗天色里,她斗篷颜色就是唯一亮色。
坐在小竹楼火盆前,姜照一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她手里端着一碗汤,却迟迟没喝。
“我在九百多年前避世,躲到了这里,箱子里衣服也都是以前样式,姑娘先将就着穿吧,你们人类,比我们要容易生病。”
老妇人佝偻着身体,十分缓慢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又打量她身上那套藕色衣裙,不由眯起眼睛笑着说,“姑娘穿我年轻时这一身,还真是好看。”
“不若,我再替姑娘梳个发髻如何?”
她看着姜照一柔顺乌黑长发,不由道。
姜照一看她还挺慈祥和蔼,她也没好意思拒绝,就点了点头。
宋时流行发髻在老妇人手上没一会儿就梳规整,她在掉了漆木盒子里翻找了几下,拿出来两支珍珠簪穿在她发髻里。
红绳缠啊缠,没一会儿缠出两缕小辫儿挽进乌黑发髻里,老妇人满意地笑起来,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脸,她不由感叹了一声,“姑娘比我年轻时候,要好看多。”
姜照一听了她话,有点不太好意思,可眨眼功夫,她却在镜子里瞥见身后老妇人头顶冒出了一朵雪白花。
“咦?”
她回过头,惊异地打量她灰白发髻间忽然冒出来那朵花。
看起来好像是真。
“姑娘不必惊慌,”老妇人摸了摸自己头顶那朵花,她笑了笑,“我本体是滴水观音,我这花一到晚上就要出来晒月光,但今晚下了雨,也没月亮可晒了。”
但姜照一临着灯火看她,
丝带结绳彩衣,灰白发髻高耸,即便梳得已经足够规整,却还是能够看出她头发卷曲弧度,发量看起来十分惊人。
“……难道,您就是蓬头鬼?”
姜照一有了个大胆猜测。
老妇人眉眼含笑,却没反驳,“外面人,似乎就是这么称呼我。”
“早年间我避世在这寒居山,常有人上山大肆捕杀这山上动物,我是一贯见不得这些,所以才出此下策。”
“您是九百多年前避世到这儿,那也就是说,您正好经历了天神陨灭那个年代?”
“对,”
老妇人收敛神情,“那年我才刚化形,凡人是没见过那场动荡,那原本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遭殃,只是我们这些精怪妖魔罢了。”
“那您怎么会知道本源之息事?”这是姜照一最疑惑事,“您之前,见过李闻寂吗?”
老妇人仿佛是陷入了一些久远回忆里,半晌她才摇摇头,“我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先生呢?”
“但先生当年名声极盛,在妖魔精怪横行人间年代,上界神无法再用教化,宽恕去对待那些为恶妖邪,因为总有一些妖魔是不肯回头,神仁慈,对他们来说,根本无用。”
“所以他们需要一位不讲仁慈,不会宽恕神,用极端手段,去震慑,去惩罚那些不知悔改邪祟……传说,上界神在黄泉忘川挑中了一个少年精魂,在每日从那里路过千万游魂里,唯有他一个性坚,极韧,且毫无生念,无论忘川之水如何推着他往前,他站在水里,纹丝未动。”
“神选中他,要他舍下一切,身入无间,从此重生为地狱之间唯一修罗,掌管天下妖魔精怪生死。”
“我们精怪都说他是杀神,只讲法度,不会慈悲,但在唐宋之间那段岁月里,也确是因为他以恶制恶特殊手段,再也没有什么邪祟敢在人间作恶了,所以那时,人间供奉修罗神庙宇拔地而起,竟有千万之数。”
老妇人说着,仿佛已回到了记忆里那个人间修罗庙宇林立年代,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时凡人崇敬他,但在我们精怪眼里,他就是最可怕存在,而在上界神眼中,他又似乎并不受待见,因为上界神明常是仁慈,手上常是不沾血,但他不一样,他在人间四百来年,手上早已经沾满精怪妖魔血了。”
“传说他做凡人时,是李唐皇族后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宋时那场浩劫之后,天界诸神陨灭,而他一身本源之息散入蜀道群山之间,燃起地火,形成屏障,才使我们这些精怪妖魔能够有一个容身之地。”
老妇人说,“那时天有异象,如流星下坠一般东西就在我面前砸出了好大一个坑,”
她说着还伸手比划,“就那么一簇漂浮流火,千变万化,我起初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那时我丈夫还在,他是个颇有些修为凡人道士,用回溯时间法器看到了那流火来处……也是因此,我们才知道了,那流火就是地狱之神——非天本源之息。”
“我们以为非天也如上界那许多神明一般陨灭了,这么多年来,我也是依靠着非天大人这一缕本源之息,才能活到现在……那些被猎杀动物精魂,也是因他本源之息才得以被我炼化成山灵。”
老妇人垂着眼睛,“变作山灵,总比死了连魂儿都没了好。”
她本体是滴水观音,原本拥有最根源异力,就是长寿,因为得到了非天本源之息,她异力增强,活得自然也就长久一些。
但即便如此,她也无法为自己丈夫延续生命,只能自己孤零零地活到今天。
姜照一听了老妇人这些话,好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关于他过去,她从前也并没有听他多提,也是到了今夜,她才发现,他在青梧山,在那间客栈阳台上轻描淡写几句话里,到底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东西。
原来人间,也曾有过他庙宇。
原来人们,也曾为他供奉过香火。
但在九百多年后今天,她竟然在网上都搜不到有关“修罗神”更多消息。
在他沉睡这些年里,他已经被凡人所遗忘,而世间万千因他而起庙宇,也都在历史洪流里归于尘埃。
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过。
“本源之息原本就是先生,我断断没有强占道理,”老妇人声音再度传来,姜照一回神,抬头看她,便见她笑着又道,“先生既没殒命,又在九百年后今天找到了我这里,想来兜兜转转,全是一个宿命,我本就该将它还给先生。”
“只是姑娘,”
老妇人再将目光落在她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儿脸上,也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复杂,“你真喜欢先生吗?”
她忽然这么一句话,让姜照一有点不知所措。
磨磨蹭蹭好一会儿,
她脸颊也有点泛红,也许是认真想过了,她才轻轻点头,“好像……是有点喜欢。”
也许是在他时隔六年真出现在她面前之后,说不清哪一天,
又或许是在青梧山,
当她站在桥畔,亲眼看到他像一颗星星似掉下来时候,又或者是他递给她一颗小橘灯时候,也许有很多个时候,当她看着他眼睛,听见他声音,就已经在悄悄动心了。
“可你也许会很辛苦。”
老妇人看着她,根本不忍告诉她,她丈夫从来不是上界神,他在地狱里,也在人间,游走在唐宋之间四百多年里,他也许早看过了诸多人世间风花雪月,但他从来没有七情六欲,也注定不会爱人。
“我也没觉得有多辛苦,他可能会比我明白得慢一点,但是他对我其实挺好,会牵我手,会给我做饭,甚至把他所有一切都给了我,”
姜照一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难过神情,她眼睛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清亮坦诚,其实她未必不清楚一个凡人和一个神明之间沟壑,也许远比她看到还要深,“我想看缦胡缨,他带我去了,我想跟着他去看这个世界另外一面,他也没有丢下我,即便他作为一个神明,在感情上远比我这样一个凡人要迟钝缓慢,我也觉得他作为我丈夫,已经很好很好了。”
“我说我想试试看,看我自己能不能教会他感受,他也没有拒绝我。”
姜照一捧着热汤喝了一口,又抬头冲她笑,“他其实已经给了我很多,所以我也想给他些什么,哪怕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老妇人活了很多年,在入寒居山避世之前,她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人世里诸多变幻,但此刻,听见这个年轻姑娘所说这番话,她也还是难免晃了神。
虽然不知道非天大人究竟是因何而跟这样一个凡人姑娘而结缘,但在这一瞬,她也确有些动容。
“姑娘和我那丈夫心性,倒也有几分相似。”
她眼眶变得有些湿润,也许是想起那个已经死了几百年道士丈夫,他也是个凡人,修行一生,比常人多活了个两三百年,但还未参悟成仙之道,那满天神佛就已经都陨灭了……他也像这姑娘一样,不管她个什么身份,也不管她活得是不是比他长久,他用他短暂一辈子,陪了她小半生。
适时,门外传来“非非”似叫声。
老妇人回头一看,是朏朏在廊前晃动身体,甩掉满身雨水。
她见姜照一在看朏朏,一双眼睛亮晶晶,不由又收敛心绪,笑起来,“姑娘和我有缘,如果你喜欢朏朏,我可以让它跟着你走。”
姜照一听了十分心动,但她还是摆了摆手,“不了,观音奶奶,它一直生活在您这儿,我把它带走了,它要是想你们了怎么办?”
“它是个皮孩子,早不耐烦待在这么一块儿地方了,你别看它长得跟猫儿似,可厉害着呢,要是有时候先生顾不上你,它也能保护你。”
观音奶奶只朝那朏朏一招手,它就跑了过来,蹲在她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