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挡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年大明围着辽东都司修筑的一圈边墙。</p>
恰恰因为辽泽的存在，让辽河的边墙结合部在海边形成‘V’形，然后把辽阳、沈阳、开原、抚顺等地包了一圈，将建州、哈达诸部拦在外面，最终绕到鸭绿江边。</p>
通过眼下的所见所闻，还有冯瓤等人对抚顺、萨尔浒、建州等地的了解，刘承宗停在边外的中军帅帐里，很快形成了一幅简略的歹青固伦地图。</p>
这图实在吊诡。</p>
配着边墙看，歹青固伦的核心地盘，比朝鲜看上去更像独立王国。</p>
大明修的边墙，防女真和兀良哈的，结果人家努尔哈赤打进去，完美的替代了辽东都司的位置。</p>
怪不得大明自从萨尔浒以后，就没能往东打进去，有边墙和镇城卫城啊。</p>
野战都费劲，更别说还有城防工事了。</p>
刘承宗蹲在舆图边上看了半晌，突然开口：“兄长的车营，换装备，半个月，捡起步骑作战的老手艺。”</p>
这对冯瓤来说不是啥问题，他那个营本就是步骑兵，只是后来偶获林成栋的装备，这才在编制上成了车营，实际上还是以步骑兵为主，精进重车火炮的技艺罢了。</p>
倒是刘承宗这道命令，让冯瓤感到不同寻常，领命后问道：“大帅是要攻打城墙？”</p>
“既然来了，能进去还是要进去看看。”</p>
刘承宗依旧看着舆图，用装在鞘内的小刀划过沈阳周遭，道：“我素闻八旗银多货少，境内百物俱贵，帅府又素缺金银，若能破边取来，才是不虚此行啊。”</p>
“是！”</p>
冯瓤早就想立个大功勋，也给自己弄个二府之地开府建牙的旅帅当当，机会就在眼前，哪儿能让它跑了？</p>
他当即抱拳道：“大帅放心，我营可为先登！”</p>
中军帅帐人员众多，其实心情最为激荡的不是帅府将领，甚至不是左良玉那样的新降将校，而是站在帅帐边缘，被羽林郎看着的大学士钱士升。</p>
曹化淳进刘承宗的大营，像回自己家一样来了又走，钱士升就不一样了。</p>
他被留在中军，就连曹化淳离开都没通知他。</p>
自从曹化淳走后，认识到自身处境的钱士升立刻就变老实了。</p>
毕竟状元来的，脑子是一等一的聪明，处卑鄙之位，要锋芒毕露；居庙堂之上，要和光同尘。</p>
大明的中枢，对他来说是卑鄙之地；而刘承宗的中军帅帐，则是庙堂之上。</p>
卑鄙与庙堂，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在一套共同价值观里，自身的位置。</p>
大明的朝臣也好、阁老也罢，论学问讲资历，他钱士升是万历四十四年的状元，跟别人相处有什么好怕的？锋芒毕露就行了，不用想那么多。</p>
而刘承宗的中军帅帐，里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混世魔头，门外头小兵论资排辈讲的都是哪年造反叛乱，跟他完全不是一套发展体系。</p>
多听少说，更安全。</p>
说真的钱士升还是觉得，自己出发前，把元帅府想得太好了。</p>
他本以为元帅府出征都带着礼衙尚书，听起来是一个很军政复古且完善的政权。</p>
见了刘承宗的做派，还自己骗自己呢，说这是打仗，出兵在外，人事上的事肯定比较混乱。</p>
就，至少该有那么一点行政架构，哪怕你大秤分金，好歹也该有杆秤。</p>
直到看见礼衙尚书张献忠，好嘛，悬着的心终于死了。</p>
钱士升不想讲什么东西，对刘承宗这个元帅府，很看不起，觉得挺没希望，就是一群凭武力恣意横行的强人。</p>
这种人残忍杀伐不修德政，早晚有天收。</p>
但是当刘承宗盯着歹青固伦的舆图，跟部将下令，打算破了歹青边墙，冲进去抢夺金银，嗯……钱士升心里突然爽起来了。</p>
他心想你们八旗也有今天啊？</p>
甚至都控制不住的心情，情难自禁地就开口了。</p>
他说：“大元帅，老夫有一言……”</p>
刘承宗正盯着舆图沉思呢，想着进边墙肯定要声东击西一下，突然听见帐中响起很陌生的嗓音。</p>
他被打断思路，本来有点不快，转头一看居然是钱士升说话了。</p>
“钱阁老？”这让他啧啧称奇，干脆起身示手道：“大学士有何指教？”</p>
“大元帅若要破边攻打沈阳，务必兵贵神速，不得拖延。”</p>
钱士升说这话属于老生常谈，一屋子出兵放马的将校，谁都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p>
但没有足够情报，一帮西北老兵跑到东北兵贵神速，越求速胜，送得越快。</p>
但钱士升也不是乱讲，他有理由：“老夫出使之时，东虏攻破昌平京师震动，关上军兵不可轻动，亦未听闻朝廷有发关宁东征之意。”</p>
“不过在此之前，杨嗣昌已建议皇上命陈洪范都督水师，提兵入驻朝鲜，但因截获洪太与其通信，水师渡海一事随之搁置。”</p>
他这话，倒是让帅帐之中的帅府众将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前半句关于驻军朝鲜的事，还让几员将领随之点头。</p>
刘承宗与张献忠也对视一眼，俩人心照不宣，都认为能提出这一建议的杨嗣昌还是有点能耐的，朝廷也好像又行了。</p>
但是后半句，又让众人为之破口大骂。</p>
高应登差点跳起来，指着钱士升道：“你个老……中军议事，说啥废话呢？”</p>
“陈洪范虽未成行，然东江镇尚在，皮岛有镇臣沈世魁，此人风评不佳，岛上兵众过万。”</p>
钱士升本来就是锋芒毕露的人，早前是觉得自己跟刘承宗这帮人没在一个价值观体系里，不敢说话。</p>
但现在他意识到，这帮西军老兵基本上都是文盲，对东事一无所知，那就不可怕了。</p>
因为他在朝廷中枢知道的多啊。</p>
知识就是力量！</p>
“洪太南撤，多半是岛兵登陆，袭其后方民寨，岛兵衣不蔽体、兵甲残破还缺少马匹，因此上岸抢的快跑得也快。”</p>
钱士升根本不怕一干将校威胁，慢悠悠把话说完，这才对刘承宗道：“因此，大元帅若要进兵沈阳，务必兵贵神速，岛兵撑不住太久，兴许这会已经撤了。”</p>
“有用！”</p>
刘承宗重重点头，当即对羽林道：“赏钱阁老良马三匹，沈世魁……这比朝鲜和关宁出兵的可能都更大。”</p>
钱士升正美呢，就见刘狮子转头就对张献忠等人道：“若是皮岛出兵，那我等就更不该急进了，打通边墙，八旗军也就过来了，在边内与其作战反而不美。”</p>
长城嘛，就那几个口子，你自己出来走关口就行，我打破了等与给你凿出来个口子。</p>
“计划不变，我于边外环伺，若有机可乘，就破边打一打，兄长的车营依然换做轻骑，另把左将军的拔突营配给你……你们从边外追上答剌罕军，一起到抚顺边外去。”</p>
刘承宗说着，小刀在图上沿舆图边缘划过，一直划到沈阳东边抚顺关外。</p>
他认为那个方向，是歹青固伦的防御弱点，因为只有那个方向没敌人。</p>
“那是以前杜松打败仗的地方吧？萨尔浒，你们过去，到建州老家看看，寨子能拆的就拆了，把银子和舆图带回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