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若负声想了想,如实道:“那我不记得了。”
玄悲邻提醒她:“盛冬祭会,未巳湖。”
“……”若负声一把一把将头发拽得一缕缕夹在指缝,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当时,你也在场!”
玄悲邻微微颔首。
往年玄悲邻从不参与什么祭会宴会的,仙门社交活动与他基本没什么干系,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四处寻找八荒兽顺便参加,若负声才在祭会上见过几回。
虽然容家对她再好,说白了也是寄人篱下,被自诩名门出身的平辈们排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她如融月道君一般天姿卓绝,也就罢了,偏生她结不成灵丹,去了也是被人当笑柄。她从来学不会忍气吞声,气不过就会和别人打起来,最后闹得不可开交,还得容祈去给她擦屁股,但既便是这样,她天生喜欢热闹,逢会必去,逢会必闹,叫她安安生生的实在比登天还难,不闯祸简直屈指可数。
那一年祭会刚好是她被人从十方雪海赶回京陵的第二个月,之前闵怜一直缠着她让她教她射箭,好不容易缠到她同意了,结果因为后来她去参加十方雪海就不了了之。每年祭会活动都不同,唯有围猎一项年年雷打不动。
所谓围猎就是把尸变者赶到山上,设下禁制,每只尸变者身上都有一个魂签,最后猎到魂签最多者就胜。其诣在于居安思危,锻炼判断力和反应力。但若负声觉得这纯粹都是糊弄人的,毕竟白日里凶尸本就虚弱萎靡,身上魂签更是活靶子,哪里能思危?分明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不过也正好适合闵怜练习,思量再三,围猎时若负声挑了个僻静人少的地方,在未巳湖畔练习射箭。闵怜天生身子骨孱弱,本就拉不满几回弓,在未巳湖这种偶尔爬过来一两只凶尸的地方练习再适合不过了。
结果,那天他们练得好好的,忽然听闻一声惨叫,远处草丛簌簌一颤,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小姑娘,她发鬓散乱,泪流满面,头上趴着一只歪鼻斜眼的邪灵,利齿咬着蝶钗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救,救命——”离得很远,小姑娘惊慌失措,根本注意不到他们。
闵怜心急如焚,浑身从指尖到脚都在抖,颤颤巍巍地搭上箭,瞄了一会儿,忽然放开手,第一支离弦之箭射在小姑娘三步远的地方,他垂下手,颓丧道:“不行,我,我办不到!”
若负声把住他的手,拉开弓弦,邪灵大半身子被鬓发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脚。
“铮——”
弓箭离弦,闵怜霍然闭眼,不敢再看,箭精准的穿过邪灵的脚,力道之大,直接将它带离发鬓,钉在树杆上。
一场危机随之化解,不过这只是小之又小的一件事,若负声早把它抛之脑后了。
玄悲邻道:“你的射术,师承何人?”
若负声转变了下姿势,双手交叠在脑后,平躺在席子上,道:“我和容钰都是容祈教的。”
玄悲邻道:“京陵课业如何?”
若负声道:“那里规矩少,比不上云氏,更比不上你们家,我经常逃课也不会怎么样。到登瀛之前,连邪灵和恶鬼都分不清,闹了不少笑话,当然被罚的也不少,抄的书快能把你家被我撬开的墙角砌好了。”
说到这里,她道:“你有没受过罚?”话一出口,她抚了下额,自问自答:“哦,问错人了,你应当没有过。”
静默一刻,玄悲邻道:“有。”
若负声讶异脱口而出道:“怎会?”九州楷模表率,名门中最富盛名风光恣意的自来殿少宫主,不应该是从小端然守矩,一帆风顺的吗?怎么会被长辈惩罚?
她追问许久,玄悲邻才道:“第一次历炼,我便放跑了凶手。”
“咦?”若负声来了兴致,她不会才不会认为是玄悲邻能力不济失了手,她更相信是玄悲邻主动把人放跑的,她问:“为什么?”
玄悲邻道:“听说过楚家楚秦歌兄弟惨死之事吗?”
若负声道:“略有耳闻。”楚家也算得上名门,与容家偶有往来。
玄悲邻道:“二十年前,沈家主仆上下一百零三十七口惨遭灭门,唯有一子活口。”
若负声道:“……难道?”
“为报灭门之仇,沈擎良给楚家当了十二年的杂役,最后将二人毒杀。”
“所以你探知到其中内情,就放了沈擎良?”若负声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玄悲邻道:“我寻到沈擎良时,他一心求死,脸色平静,我放走他时,他也无甚表情,此人一生甚苦,性情又极为坚韧,只可惜仙途已毁,我又何必再毁他生路。”
“沈家灭门本就是楚家兄弟所为,他虽一心复仇,却也懂得不累及旁人,不牵连无辜,这也是我放过他的原因。”
若负声心中道:“一个被杀了一百三十七人,一个只杀了两个,连本都没回,要换是我,砍我一刀,我必回砍十刀,伤我一臂,我必要他狗命,杀我全家,我必累其旁族,把他家从人到狗杀个精光!”
这么想着,她道:“那你后来一定被罚得很惨。”
玄悲邻摇首:“舅舅怜我,并未重罚。”
若负声追问:“到底怎么罚的?打手心?扎马步?还是抄书?挑水?”之所以能张口就来,因为这些都是她在桃叶渡被罚过的。
玄悲邻道:“度安塔。”
若负声拍床道:“这还叫并未重罚!?那时你才多大?有十五岁吗?度安塔有去无回的死地,他也忍心放你去闯?这不是要活命吗!”好不容易回过神,若负声问:“呆了多久?”
玄悲邻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若负声心知时间肯定不会短,道:“其实罚归罚,咱们都算好的,至少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听讲,听说仙门有不少苦修家族,每日都在广场上受教,被大太阳曝晒,雨水冲淋,冬日身覆霜雪,吃还得是苦菜根,白菜帮子,太可怕了!”
玄悲邻淡声道:“苦修有易于心性。”
若负声道:“人生下来不就是为了享乐吗?受苦受累,可不就白活了吗?”
玄悲邻微微摇了摇头。
若负声仰头看着穹顶,伸了个懒腰道:“不管他纷纷扰扰世俗眼光,我只想享尽闲情逸致,做尽极乐之事……睡觉睡觉。”
她辗转了一下身体,头枕着自己的左臂,背对着云枝年,侧盯着灰蒙蒙的墙壁看了半响,又翻了个身,躺平身子,眼睛偶尔瞄一眼榻边咫尺之遥的挺拔背影,那个背影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若负声终于合上眼皮,不知不觉沉入昏睡。
这一觉迷迷瞪瞪不知睡了多久,再睁开眼时,那背影端正笔直,纹丝不动,她闭眼时什么样,睁开还是什么样,外面天光却已大亮,若负声伸了个懒腰,爬起身,揉了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玄悲邻道:“辰时三刻。”
若负声边套上靴子边道:“昨夜没出什么事吧?怪我,我睡太死了。”
玄悲邻拾刀直起身,道:“无事。”
若负声拉开门,抬掌挡了挡阳光,正巧云枝年也从旁边的厢房出来,曲星河正坐在廊下,听到背后动静,顿时回过头,对玄悲邻和云枝年点点头:“仙君,公子。”把若负声忽视得一干二净。
若负声屈膝坐在石阶上,跷着脚道:“好饿,一天没吃饭了……”
“砰”一间厢屋门开了,周珊挽着周范款款走出来,讶异道:“饿?你不会还未结丹吧!”眼中却隐含轻视鄙夷之色。
若负声嘴角一挑,道:“是呀,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结呀。”
女修疑惑道:“为什么?”
若负声哈哈一笑,道:“未结丹的我就已经是不世之才,举世无双了,再结个丹,岂不是叫旁人望尘莫及,毫无出路了?”
曲星河额角青筋一抽,只觉丢脸非常,恨不得给她一巴掌拍到土里才好。两名修士面面相觑,心道这人看着人模人样,却是猖狂自大,脑子似乎不太清楚。
玄悲邻道:“走。”
若负声搂着小渡,道:“走去哪?”
玄悲邻道:“你不是饿了吗?”
云枝年温声道:“走吧,一起去买点吃食。”
周珊和周范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曲星河出声道:“公子,那这些尸体……”
云枝年沉吟道:“先置在此处。”
掌柜蹲在一旁,怯怯开口道:“我要回店里看看,我女儿可能还在那里等我。”
“哦对,你还有个女儿,她还未出嫁吗?”若负声一拍额头,奇道:“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说?她岂不是有可能在那等了一夜?”
“这……”掌柜嚅嚅半天,才道:“我,我没记起来。”
曲星河怒不可遏:“真是……”
若负声接道:“岂有此理。”
掌柜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客栈走去,经过一家小摊,若负声翻身下马,甫一落地,便奔向摊子:“来一个,不,来两个!”
老板娘响亮应了一声,动作麻利,飞快做好了两只卷饼,玄悲邻付钱,若负声一手接过两个油纸包。又走一了一柱香时间,远远的,可以看见客栈露出的屋檐一角,却是完完整整的,不像被火炽烧过,若负声一面咬着卷饼,一面微微眯起眼,渐渐地靠近了,一间完好无缺的财神客栈,赫然展露在几人眼前。
掌柜喜极而泣:“我,我的客栈!”
“你先别忙高兴。”曲星河指指前方:“快看!那是什么么?”
“什么啊?”掌柜眼光一转,看到那个从完好无缺的店中走出来的人影,那人从面貌至衣饰都与她一模一样,掌柜顿时魂不守舍,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若负声道:“很明显啊,她是客栈掌柜啊。”
掌柜又一呆:“那那那那那那我是谁!”。
似乎一连两日受到刺激过大,他开始满口胡言乱语,若负声从乾坤囊里掏出一张符咒,往他额头一拍,掌柜瞪圆了双眼,嘴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音,伸手就想去揭符咒,若负声喉咙里冷冷哼了一声,掌柜一悚,连忙老实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