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也素来最爱他,每有空闲,便会去见他,甚至教其文章、经义。
九郎之后,就是皇十一子普宁郡王赵佶了。
在官家没有诞育皇子前,普宁郡王就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
所以,养母邢氏,爱子心切,主动放出先帝的批语,降低十一郎的威胁,也是情理之中。
这样想着,太皇太后不免就有些忧心。
当然,也就只有忧心而已。
因为,太皇太后相信,向太后也好,官家也罢,都不信的。
道理很简单——张茂则是她赐死的。
谁会信她会怀念张茂则?
所以——此必他人欲离间天家骨肉。
……
在燕达父子率领的御龙诸直及禁军扈从下,赵煦出宣德门,不过百余步,便到了景灵宫。
在这里,宰执大臣已率着在京文武官员静候着。
今夜景灵宫,同样的灯火通明。
礼部和大宗正的官员们,更是早就提前将景灵宫内外,都扫洒了一遍。
远远的看着,就好似一座光照四方的仙殿。
赵煦大驾抵达时,礼乐随之奏响。
大宗正赵宗晟、同知大宗正赵宗景、嗣濮王赵宗晖,这三位宗室近支长辈,领着文武百官上前恭迎着:“臣等恭迎皇帝陛下!”
“今日冬至,臣等乞陛下德音下降,以为内外臣工之典!”
说着,乌泱泱的数百名文武大臣,伏地而拜。
在景灵宫中,还有更多的在京文武官员,跟着伏地。
赵煦端坐在玉辂车中,依着提前就已经背好,由学士院写好的文章,说道:“今日冬至,朕承六圣鸿烈之休,御千载丕平之运,仰赖母后,维持我家,保佑三年之间,申锡九畴之叙,宾礼故老……”
“朕今出宫,告祭祖宗,祷于天地,愿推本建隆之旧章,复举熙宁之故实。执鬯以祼八室,奠玉以合两仪,严烈祖以配天,洽百神而承宇!”
“自当大赦天下,咨尔内外之庶工,咸罄文武之致用,惟新厥德,永孚于休!”
于是,群臣再拜:“恭维皇帝陛下,能作威作福!臣等惶恐,乞陛下御列圣之殿,祭于祖宗御容之前……”
赵煦端坐着,沉声答道:“可!”
于是,礼乐大作。
群臣再拜而起,礼部尚书王存以及大宗正赵宗晟等臣子,率着诸太庙斋郎,身穿祭服,来到玉辂车前,齐声恭维:“乞陛下降车!”
于是,玉辂车的车门被打开,赵煦捧着白玉圭,头戴平天冠,二十四琉垂于眼前,在群臣注视下,从玉辂车中下来。
接着,就在群臣簇拥下,分祀诸殿。
都是早就彩排好的礼仪,如何行动,如何行礼,如何拜祭,赵煦都已提前演练过了。
群臣也考虑到,赵煦年纪还小,体力上可能有所不足,所以简化了许多程序。
譬如说,祭文和祝词,大都交给了三位宗室长辈代为念诵。
也譬如祖宗之制,冬至日祭祖,本该是在冬至日前三日就开始。
并且需迁居大庆殿,并在大庆殿斋宿,此外连续三天,都是子时出宫,至景灵宫逐室祭祀、行礼。
还需去太宗、真庙、仁庙、英庙、先帝各自降生之地祭拜。
这些都被大臣们从权省略掉了。
今夜真正需要赵煦亲自主持,并且全程参与的祭礼,只有赵煦父皇御容神主所供奉的宣光殿。
其他的都只需要走个流程,大概就是进殿-行礼-拜-再拜。
其他事情,都有礼官和宗室长辈代劳。
即便如此,整个流程,前后也花了将近一个时辰。
直到三更天时,方才结束在景灵宫中的祭祖。
赵煦却是来不及休息,便又在群臣簇拥下,登上玉辂车,在禁军的开路与扈从下,向着汴京城南的寰丘而去。
好在,童贯是个懂事的。
在玉辂车中,给赵煦准备了用于饱腹和补充能量的点心与茶汤。
其他文武大臣,就没有这么好命了。
他们须得顶着冬日深夜的寒风,骑着马,跟着大驾卤薄,浩浩荡荡的前往南郊的寰丘。
一路上是饿着肚子,撑着被冻的发抖的身体。
好在,今年虽然较往年冷上许多。
但,因为棉布的普及,他们大都都穿着棉衣、棉鞋、棉袜(北宋官员,有法定的四季赐衣,根据级别不同,所赐衣、布数量不同,而能参与南郊祭天的文武官员,最低的级别,四季衣赐都在五匹以上(在京文臣京官以上、武臣大使臣以上、诸卫将军)【嘉佑禄令】)。
所以,倒也没那么难受。
卤薄大驾,自出南熏门,远远的就看到了寰丘所在的祭台,已点起了数不清的篝火,火光映照着天穹,直把那七八里外的寰丘方向,都映得一片通红。
赵煦坐在玉辂车中,透过车帘,远望着寰丘所在。
犹记得,他上上辈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这辆玉辂车上。
被群臣簇拥着,来到那寰丘时的情景。
那天是真的冷!
他身上穿着的冕服,御寒性能极差。
他被冻的,手脚僵硬,想要抖动身体,立刻就被身边的老宗元制止——官家是天子,不可失仪!
而在来寰丘之前,他并未和今天一样,前往景灵宫祭祖。
那日,祭祖的人是太皇太后。
所以,这个冬夜,给赵煦的上上辈子,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
直到他后来亲政,大权在握,应有尽有。
但他依旧记得,这个冬夜,他孤零零的坐在玉辂车中,听着车辙声,被冻得浑身僵硬,却连跺脚擦手取暖,都不被允许。
而回去后,他就病了。
持续发烧了好几天,也亏得是在这之前的夏天,程颐用自爆的方式,将赵煦一直在生病,且没有得到医药的事情,捅到了朝臣中。
所以,苏颂、李清臣等大臣,都开始关注他的身体,吕公著更是每日都要派人入宫看望他。
所以,这次的生病,他得到了及时的医药——没有人敢再不给他请太医了。
陈衍执掌的御药院,也不敢再拖延了。
而现在,他穿着海獭皮所制的冕服,就连袜子里,都有着一层厚厚的绒毛。
车上更是放着好几个熏炉,手上还有着童贯准备的茶汤、点心可以吃。
所以,身上暖和的很,再也不需要担心受冻了。
但他依旧记得,他上上辈子,此时此刻的感受。
也记得,他当时在这玉辂车中所立下的誓言——朕未壮!壮必有变!
想到这里,赵煦就笑了:“朕上上辈子,怎会有这般晦气的想法?”
哦……
是苏轼给他说的故事——汉惠帝死后,吕后扶立了一个惠帝子刘恭既汉少帝。
这位小皇帝七岁登基,比赵煦还小。
但和赵煦一样,对称制的祖母,心怀不满。
于是,便公开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少帝就无了。
因为少帝无了,吕后和她的吕家,受到了内外的质疑。
直接导致吕后死后,功臣诸侯共诛诸吕。
如今想来,大胡子这是在提醒他——陛下,要忍耐啊!
有什么委屈,等您长大了再算。
“大胡子可真是个妙人!”赵煦笑着摇头。
奈何,上上辈子的他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长大了,亲政后,因为对元祐政治的厌恶,恨屋及乌,给大胡子兄弟也送了几张岭南飞机票。
而现在想来,大胡子不仅仅是在提醒他,也是在向他靠拢——陛下看我,看我,臣可以给陛下出谋划策,为陛下计算将来!
所以……
大胡子,从来就都不是一个单纯的文豪。
他的政治野心大的很呢!
奈何,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而且……
就算赵煦当时能反应过来,肯接住大胡子的橄榄枝。
以大胡子的性格与为人,恐怕,赵煦可能会和汉少帝一样,落得一个无了的下场。
想着这些事情,卤薄大驾,便已抵达寰丘附近的青宫。
赵煦在此下车,在宰执大臣、勋贵大将们的簇拥下,进入青宫之中,为祭天做最后的准备与休息。
在进入青宫之前,赵煦下诏,命有司,赐给随驾大臣茶汤、点心。
皇帝不差饿兵嘛!
数百名文武官员,跟着他半夜出城,吹着寒风,饿着肚子,来到这里。
想来,个个都已疲惫不堪,而接下来的祭天仪式,更将持续到天明。
在这个过程中,万一有人身体不好,感染风寒,回去后嘎了,就不太好了。
所以,赵煦提前就给有司下了诏书,命他们在此准备好了,热茶热点心。
同时,也命人在青宫中按照级别,给文武大臣们准备好,取暖烤火的殿阁厢房。
赵煦自己则在宰执大臣们的簇拥下,进入青宫内,一处专门给皇帝祭天之前休息的斋殿。
并在这里,一直等到礼部所占卜出来的良辰吉时——五更。
宰执大臣们,则各自前往,礼部给他们安排好的偏殿中。
当然,他们不能休息。
因为他们有个任务——写青词。
这是每次朝廷典礼,宰执和带学士头衔的大臣必须完成的任务。
也是从唐玄宗开始就有的传统。
属于皇权对大臣PUA的一环——就像现代公司中盛行的团建文化、加班文化一样。
你是否喜欢公司的团建活动,是否愿意加班,其实对老板来说无所谓。
关键在于,你肯不肯接受。
接受了,就是好牛马。
不接受的人,大概率都是刺头,需要想办法逼走。
青词同理。
其实包括赵煦在内的所有皇帝,都不在乎,大臣们是否喜欢写青词。
关键在于,他们肯不肯写。
肯写青词的,那就肯定还能接受其他皇帝的不合理要求。
不肯写青词的,肯定是刺头。
绝不能留在朝中,更不可以重用。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刺头,会不会在其他方面,给皇帝找不痛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