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干脆应下,吩咐丫鬟准备了物什。少一时,白沙盘挪至桌案上,丁字形架子悬于其上,丫鬟扶了架子。那妙玉口中念念有词,又烧了一道灵符,这才返身回来扶乩而占。
鬼神之事,王夫人素来深信不疑,因是屏气凝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待沙盘上凌乱现出图案,妙玉这才停下。
妙玉观量一眼,探手一邀:“还请太太一观。”
王夫人应了,紧忙起身来看。却见其上凌乱不堪,全然看不分明。
那妙玉以手指其脉络道:“此占吉在内,凶在外。分明是说,娘娘乃是因着外因而心有不安,这才请贵府打三日平安醮。”
“外因?”王夫人蹙眉思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外因来。
妙玉又指着其中一条兵戈也似的痕迹道:“夫人再看,此主兵戈,大抵是刀兵所起。”
王夫人唬了脸儿道:“东西二府早已不沾兵权,何至于又有刀兵之祸?”
自今上登基,老国公尚在时便将兵权交了出去。王子腾先任京营节度使,其后也外放为官,按说刀兵之祸再无加身之能。
忽而想起哥哥王子腾随王伴驾去了铁网山,王夫人顿时悚然道:“莫非铁网山有变?”
是了,昨儿个贾政还嘀咕呢,朝廷公文都是每日一送,这圣人、内阁批注也是每日一回。偏生这两日大雨阻路,一直不见回执,以至于京师四下流言颇多。
那妙玉竖起单掌道:“扶乩而占,只能测吉凶祸福。这究竟什么缘由,还要太太好生扫听了。”
王夫人蹙眉应下,忙道谢不迭,心下忧心兄长王子腾,生怕其卷进这等是非中。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一声缠绵悱恻的呻吟,惹得王夫人愕然不已。那妙玉也蹙起眉头来,便道:“也不知哪儿来的猫儿,三天两头便要乱嚷一阵。”
那王夫人也是过来人,哪里分不出什么是猫叫?因心下记挂着平安醮之事,便说道:“许是玉皇庙疏于打扫,便让野猫筑了窝……改明儿我打发人仔细打扫一回就是了。”
当下吃过一盏茶,王夫人眼见雨势稍停,赶忙撑伞回了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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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皇庙静室里。
陈斯远捧了衣裳躲在角落,那邢夫人略略拾掇了,紧忙下地与外间道:“无事无事,只是方才那会子睡了过去,一时魇了噩梦。你且门前守着去,我过会子就回。”
外间条儿狐疑着应下,往内中扫量一眼,却不见旁的人影,只得闷头回转。
邢夫人见其走了,这才松了口气,扭过头来瞧了角落里的陈斯远,顿时面上讪讪。
凑上前说道:“也……也是隔了太久,一时没忍住。”
陈斯远蹙眉道:“总是这般也不是万全之法,只怕迟早会露馅儿,回头须得寻个妥帖的法子才是。”
邢夫人叹息道:“我又不好出门儿,又能有什么法子?”
陈斯远惦记着往蘅芜苑去,赶忙穿戴齐整了,随口回道:“再说吧,回头儿我仔细思量思量。”
邢夫人又凑过来为其束好了发髻,二人略略温存,陈斯远披了雨衣便偷偷溜出来。
这外头新才下过雨,墙面湿滑,真真儿是进来容易、出去难。陈斯远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翻过墙头,眼见四下无人,紧忙兜转着往蘅芜苑赶去。
谁知才从长廊曲洞出来,正撞见从栊翠庵出来的王夫人一行。
避无可避,陈斯远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王夫人纳罕问道:“远哥儿这是往哪儿去?”
“回太太,正要去蘅芜苑给表姐庆生。”
“去蘅芜苑不是——”王夫人说到半截,忽而恍然道:“——莫非远哥儿也听见动静了?”
陈斯远顺势便道:“正是,太太也听见了?”
那多姑娘艳名远播,王夫人又如何不知?当下便蹙眉低声道:“这家业大了,总有些没起子的货色混迹其中。也就是老太太纵着,这下头人愈发没了规矩。”
陈斯远随声附和道:“太太说的是。”
王夫人又道:“我如今虽担了掌家的名头,可这下头人哪一个没来路?打断骨头连着筋,拐着弯的就能将话儿递到老太太跟前儿。”叹息一声,想起平安醮之事,王夫人又道:“是了,下月初一要打平安醮,琏儿不在,那芹哥儿、菖哥儿都不是妥帖的,说不得到时还要劳烦远哥儿帮衬着。”
陈斯远正色肃容道:“本是应当应分之事,太太既然说了,晚辈到时一定义不容辞。只是……这平安醮可有什么缘由?”
王夫人四下瞧了眼,压低声音道:“如今都不好说,且等着信儿吧。”
二人一路言说,已到了怡红院左近。王夫人又要去看宝玉,二者方才分开。
陈斯远暗自抹了把冷汗,暗忖来日再不敢在玉皇庙胡闹了,当下紧忙往蘅芜苑寻去。
一径到得蘅芜苑,惊奇地扫量了一眼守门的靠山妇,陈斯远暗自咋舌,心道这妇人只怕装下自个儿三个都绰绰有余啊。
莺儿来迎,引着其进得内中,惜春一眼瞧见,合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远大哥必是被雨势阻了,这会子雨稍停,远大哥不就来了?”
陈斯远笑着四下拱手道:“迟来一步,过会子我自罚三杯。”
探春、惜春、湘云三个小的合掌齐声叫好。陈斯远目光扫过黛玉、宝钗、邢岫烟,余光却见二姑娘迎春目光灼灼瞧过来,陈斯远却只当不曾瞧见。
陈贼虽渣,却渣得分明,或是以利合、各有所求,或是哄骗了情谊纳入家门,这等不清不楚的含糊事儿,陈斯远可不曾干过。
当下被邀着落座,又有丫鬟紧忙奉上香茗、茶点,宝姐姐便凑过来低声道:“原定好了下晌开席的,邢姐姐说下晌没准儿又有旁的事儿,便吩咐晌午就开席,过会子梨香院的人就来,你可要点一出戏目?”
陈斯远扭头低语道:“你们点就是了,我就瞧个热闹就好。”
二人对视一眼,宝钗点点头,赶忙又去寻邢岫烟计较。陈斯远方才捧起茶盏来,便见一旁的黛玉瞥了过来。
陈斯远呷了一口,这才不慌不忙瞧过去,黛玉便瘪瘪嘴,低声说道:“你素来胆大包天,不想也有胆小的时候。”
陈斯远纳罕道:“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揶揄道:“宝姐姐替你转圜,说是你怕了我的小性儿,这才不敢来潇湘馆。”
陈斯远反客为主道:“那妹妹可曾想我去?”
黛玉随意道:“你来,我便与你说会子话儿;你不来,我自去寻旁的姊妹说话儿。”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是来我这儿一回,说不得要来此间两三回才好呢。”
黛玉这回像是吃味,实则是揶揄,暗戳戳点破宝姐姐看似大气,实则心眼儿针鼻儿也似的。
陈斯远与宝姐姐拉扯往来这般久,又哪里不知宝姐姐性情?想其服用冷香丸方才耐着性子与宝玉往来,到自个儿这儿停了冷香丸不说,又愈发的小性儿,这才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书中那般满是心思算计的‘任是无情也动人’。
陈斯远笑而不答,反而问道:“说来我倒是好奇一桩事……妹妹为何寻了表姐续写我那话本子?”
黛玉白了一眼,轻声道:“远大哥说呢?”
陈斯远正要说什么,黛玉忽而起身起哄道:“云丫头又作怪,过会子须得罚酒三杯。”
湘云乐呵呵道:“罚就罚,这会子正口渴呢,恨不得连干三大碗才痛快。”
惜春笑道:“云姐姐莫非要去景阳冈打虎不成?”
湘云不无得意地摇头晃脑道:“也就是我托生了女儿家,若换做男子,说不得此番便要随了二叔、三叔往铁网山走一遭……听闻围猎时还有老虎呢。到时候我持了铁胎弓,一准儿三箭将那老虎射死!”
此时宝姐姐与邢岫烟计较过了,起身便道:“姊妹们,我看咱们也别等下晌了,应时应景儿,干脆过会子就开席可好?”
众人自是齐声叫好,宝钗当即叫过莺儿吩咐了几句,待过得两刻,茶点撤下,蘅芜苑正房里摆了两桌,厢房里也摆了两桌。
正中一桌,自是邢岫烟、宝钗、黛玉、陈斯远等入席,另一桌则是给随身丫鬟的。外间的两桌,一则给蘅芜苑里的婆子,一则给外间伺候的丫鬟。
席面流水一般送上,又有梨香院的十二个小戏子扮了个齐整而来。
此时雨霁天晴,干脆就在院儿中搭了戏棚,咿咿呀呀唱将起来给酒席助兴、凑趣。
一时间众姑娘都瞧着戏目,反倒没了言语。陈斯远右手边是邢岫烟,左手边是黛玉,隔了邢岫烟则是宝姐姐。
有道是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这三个姑娘都在,陈斯远顿时就没水喝了,只得耐着心思瞧那咿咿呀呀的戏目。
倒是邢岫烟见其百无聊赖,禁不住会心一笑,随即便在桌下悄然递过去柔荑与其握了握。
陈斯远不曾扭头,捏着温凉的修长柔荑,只觉心下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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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王夫人又去看了宝玉一回,恰王太医过来诊脉,临了只道再将养两日便无妨了。
王夫人放下心来,又说晚饭时给宝玉来庆生,这才起身离去。
宝玉心下恹恹,歪在床榻上提不起精神来。见了袭人,宝玉不禁又生出心思来。谁知袭人满心想着将银票送去家中,又哪里耐烦伺候宝玉?
当下抽身而退,只道:“晴天白日的,你要胡闹,只管寻了媚人、秋纹去,我正要告一会子假,往家去一趟。”
宝玉道:“你母亲又不大好?”
袭人冷笑道:“得了富贵病,又哪里好的了?”
宝玉思量一番,赶忙寻了银钱匣子,胡乱抓了一把银钱塞给袭人道:“想来你银钱也不多,这些且先拿着用。”
袭人道了谢,起身离了怡红院,此时方才掂量一番,暗忖不过十来两散碎银子,又能值当什么?宝玉虽得老太太、太太宠溺,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银钱也不曾短了,可又哪里拿得出一、二百的银钱?要为母亲治病,还须得指望那位远大爷。
袭人匆匆而去,没了其压着,媚人、秋纹两个果然来撩拨宝玉。偏宝玉又没了缱绻的心思,静极思动,干脆领了两个丫鬟往园中游逛。
他又不是傻的,偏生一时间竟分不清宝姐姐前后两回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又或是,本心不愿信那真话是真,假话是假。
心下胡乱思忖,不觉便过了稻香村。
遥遥听得曲乐丝竹,宝玉顿时怔住,与媚人道:“听动静是蘅芜苑?这倒是稀奇,不年不节的,宝姐姐看的哪门子戏?”
媚人回道:“你不知,今儿个是邢姑娘的生儿,宝姑娘昨儿个张罗了一番,今儿个原本要在凹晶溪馆摆了席面,赶上下雨,这才挪到了蘅芜苑。”
宝玉怔了怔,心下生出古怪来,抬脚便往蘅芜苑寻来。
媚人、秋纹两个对视一眼,生怕宝玉又生是非,赶忙劝慰着拦阻。这一拦不要紧,宝玉顿时恼了:“我好端端的凑个热闹也不行了?”
媚人、秋纹两个顿时不敢再拦,只得随着宝玉往蘅芜苑而来。
那蘅芜苑内中正瞧得热闹,忽而听见外间吵嚷声。莺儿赶忙离席去看,须臾回转,面色古怪道:“姑娘……宝……宝二爷来了。”
一言既出,堂中顿时安静下来。莫说是宝钗、邢岫烟,便是惜春、湘云两个小的都蹙了眉头。心下暗忖,宝二哥这会子来,岂不是来搅局砸场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