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正月十九，拂晓。</p>
凤阳山脉，石牛山腰，明军大营。</p>
低矮的营墙之外，入目之处皆是耀动的火光。</p>
山道之上，无数头缠着黑色头巾，手持兵刃的万民军军兵，正犹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p>
“活捉孙传庭！”</p>
狂暴的北风裹挟着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直冲云霄之上，回荡在凤阳山的山间谷地之中，响彻在众人的耳畔。</p>
震天的呐喊声几欲刺破苍穹。</p>
孙传庭衣甲红染，浑身浸血，拄枪立于营墙之上。</p>
周遭一众甲士，无不带伤受创。</p>
孙传庭的身前，倒伏着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p>
鲜血染红了营墙，染红了衣甲，染红了一切的一切。</p>
那些倒伏在地的尸体相互枕籍着，早已经难分其貌，难分其阵营。</p>
本是同根同源同种同族，却在战场之上以命相搏，以命相争。</p>
山林在狂风的吹袭之下飒飒而响，猎猎的旌旗响动声在营垒墙壁之间徘徊。</p>
孙传庭心中冰冷，再一次打退万民军的攻势，并没有让他的心中燃起多少的喜悦。</p>
战鼓声仍未停止，山道之上的火光仍然在跃动着。</p>
万民军下一波的攻势马上就会到来。</p>
仗打到这一份上，孙传庭的心中其实早已经是如同明镜一般。</p>
这场战，他们已经败了……</p>
时局如此，终究还是无力回天……</p>
数日的奋战，虽然勉强攻下了石牛山，但是万民军的增援却是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p>
最后竟然反客为主，将他们围在了石牛山上。</p>
事到如今，孙传庭如何还不清楚。</p>
自己的放手一搏，也在李岩的预料之中。</p>
这一局棋，他从一开始便已经是输了。</p>
李岩早已经算到了一切。</p>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岩以凤阳为饵，设下十面埋伏。</p>
“李岩……”</p>
孙传庭心中冰寒。</p>
“民意、人心……”</p>
万民军的势起，并非偶然，而是必然。</p>
有李岩这样的人杰，有李岩这样对于人心民意洞若观火的领袖。</p>
万民军必然会崛起。</p>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p>
民意如水，已为李岩所控。</p>
李岩不仅仅通晓民意，还知晓人心。</p>
孙传庭轻叹一声，他知道，李岩通过他的经历，已经清楚了他是怎么样的人。</p>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p>
孙子兵法，果然所言非虚。</p>
“咚！”“咚！”“咚！”</p>
山道之中，万民军隆隆的战鼓声再次响起。</p>
犹如重锤一般狠狠敲击着众人的耳膜。</p>
“活捉孙传庭！！！”</p>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再度响起。</p>
无数万民军的军兵汹涌而动，如同涨潮时的海浪一般，再度拍击而来。</p>
天色逐渐清明，而孙传庭也看的分明。</p>
山道之上，一众万民军军兵的脸庞在孙传庭的视野之中逐渐变得清晰。</p>
那一张张脸庞，并不见多少的狰狞和凶恶。</p>
更多的，是痛苦，是悲呛。</p>
那一道道目光，不曾见多少的贪婪和邪恶。</p>
更的的，是凄凉，是绝望。</p>
他们虽然手中拿着刀枪，虽然手中拿着弓弩。</p>
但是却并不像恶徒，并不像匪寇，也并不像是军兵。</p>
他们……</p>
只不过是一群因为天灾人祸，走投无路的百姓……</p>
就如同……</p>
他麾下的那些兵将一样……</p>
孙传庭转头看向左右。</p>
营墙之上，他麾下的那些军兵。</p>
他们的眼神之中带着恐惧，带着绝望，但是他们仍旧紧握着手中的兵刃。</p>
就在数月之前，他们还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市井之间讨活的市民。</p>
民变的烽火席卷了大名，让他们成为了匪寇。</p>
这些人，他们曾经也都是大名府的百姓。</p>
在朝廷、天下都抛弃了卢象升在贾庄的孤军之时。</p>
是大名府的百姓，是三郡的父老，心甘情愿的献出仅有的一切去援助卢象升。</p>
在他打出了卢象升旗号之后，他们甚至愿意打开城门，老老实实的束手就擒。</p>
他们如何不爱这个国家，如何不爱这片土地。</p>
这些人在成为了军兵之后。</p>
又跟着他一路南下，平寇荡匪，甚至欠饷日久也无怨言。</p>
只是一顿饱饭，便已经是让其心满意足。</p>
“呜————”</p>
聚兵的号角在营垒之间回荡，搅得孙传庭的思绪混乱不堪。</p>
孙传庭的意识有些恍惚，身为一军之主帅，他知道自己不该去想这些与战场无关的事宜。</p>
但是他实在是忍不住去想。</p>
“杀！！！”</p>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再度响起，一场血战再度爆发。</p>
天地反覆兮，火欲殂。</p>
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p>
败局已定，结果难变。</p>
孙传庭并不恐惧死亡。</p>
只是愧对天子重托，有负国家之望……</p>
有心，而无力。</p>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做那个挽救国家的英雄。</p>
就如同北上勤王之时。</p>
举国上下，万众一心。</p>
捷报通传，哭声满城。</p>
但是。</p>
现实总是残酷的，一如既往。</p>
不知道他的死，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p>
东南倾覆，天柱倒塌。</p>
万民军的声势恐怕会膨胀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局面……</p>
就在这时，孙传庭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人。</p>
那个人的脸庞总是保持着严肃的面孔，鲜少露出笑容。</p>
他的眼神坚定，但是在其眼底的最深处不知道为何，潜藏着的却是忧虑，却是哀愁。</p>
还有……愤怒……</p>
这一路的南征北战，但凭驱使。</p>
陷阵冲锋，嘉奖责骂，全无怨言。</p>
孙传庭心中冷然。</p>
其实他应该听从陈望的建议，选择暂避锋芒，保全实力。</p>
只可惜，现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p>
勤王之时，陈望便已经显露出了武略方面的才能。</p>
或许在他死之后，陈望能够稳定局势，起码带领麾下大部分兵马撤离凤阳。</p>
东南的局势，有陈望在，应当不会彻底的崩坏。</p>
孙传庭艰难的支撑起身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