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这次没被他带跑，语气淡淡：“我好像明白，天道为什么会插手菩提尊者的秘境了。”</p>
整个菩提秘境，最核心的，不是众多天材地宝，也不是功法心经，而是那一方古战场。</p>
而那一方古战场之中，最有价值的，不是龙女的往事，也不是神魔大战会不会爆发，能不能阻止……而是那一只短暂落在龙女伤口上的黑色小虫。</p>
——那是傅初嵇在千年以前隐秘张开的獠牙。</p>
隐秘至极，不为人知，悄无声息掩埋在时光的尘埃中，就连龙女本人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件事发生。</p>
直到千年以后，山体塌方，打通进入幻境的通道，将千年前逝去的亡者遗留下的心愿展示在众人眼前。</p>
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天道的给予的暗示。</p>
他们沿着菩提尊者对和平安稳的美好希望去往千年前，终于，透过数千年时光的间隔，这根带毒的獠牙从暗处暴露出来，明明白白展现在他们眼前。</p>
现实已经发生，幻境无法扭转现实，只能稍微告慰亡者的魂灵。</p>
但前人的脚印能够为后人指路，也不完全算是镜花水月一场空。</p>
这时林沁华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p>
林慕收了思绪，温声道：“母亲。”</p>
林沁华还没完全清醒，先露出一个笑来，似乎是想摸一下林慕的头，但她手一动，被子里叽里咕噜滚出一个不明物体来，啪叽落在林慕的腿上。</p>
林慕捡起来，疑惑他母亲床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东西？</p>
他仔细打量了两眼。</p>
这应该是个……娃娃？小孩子喜欢的那种布做的玩具？</p>
但是为什么这么……</p>
林慕搜刮干净大脑，榨干了剑修贫瘠的词汇量，也实在找不到一个偏褒义的来词形容。</p>
他和这个头大脚小四肢长短不一、乍一看都看不出人形的丑娃娃对视片刻，咳了一声，“这是舅舅给您带的？”</p>
林沁华摇头，“不是，这是……你。”</p>
林慕：“……？谁。”</p>
林沁华把娃娃放在林慕手心，坚定地说：“你。”</p>
林慕和她稚童般纯真的双眼对视，林沁华眼睛亮晶晶地问他：“是不是和你很像？”</p>
林慕没答，轻声细语：“谁告诉您的？”</p>
林沁华刚要说话，顾随之：“咳咳咳。”</p>
哦，罪魁祸首不打自招了。林慕坐直身体，声音更温柔了，“前辈？”</p>
“她离不开你，一离开你就做噩梦，我不可能抱着你在她床边坐一晚上，</p>
所以就做了个替代物……略显匆忙，”顾随之严肃道，“就是这样，不是说你长这样。”</p>
“略显匆忙？”林慕平淡地重复。</p>
“所以那什么，”顾随之望天，“稍许粗糙。”</p>
“稍许。”林慕点点头。</p>
然后他拿起笔，在娃娃身上写了个顾随之。</p>
字迹冷峻，一笔一划尽显风骨，林慕收笔，认同道：“确实只是稍许。”</p>
顾随之：“……”</p>
他生气了，他俩什么关系，林慕要这样记仇？他要生个闷气让林慕自己猜！</p>
林慕不猜。</p>
林慕在顾随之三个字</p>
——林慕的道侣。</p>
顾随之分了个眼角看见这行字，刹那间腰不疼了腿不酸了胳膊也有力了，胸口的闷气一散而空。</p>
行吧。</p>
“看我对你多好。”顾随之自己感动了自己，“别说你在这个丑东西上写我的名字，我甚至愿意为了你嫁给林慕。”</p>
林慕：“听起来你挺不情愿啊。”</p>
林慕把娃娃收进袖子里，林沁华眼巴巴看着，但也没伸手要。宝宝要的肯定是给宝宝。</p>
林慕道：“等我有空给您做个好看点的。”</p>
林沁华立刻点头。</p>
“那您今天要配合我一下，”林慕说，“我说什么就做什么，可以吗？”</p>
林沁华想也不想点头，“嗯。”</p>
“好。”</p>
林慕倒了碗水，往里面滴了一滴神血，稀释之后端到床边。</p>
神血完全化在了水里，表面漂浮着一层肉眼不可见的金色细粉。</p>
林沁华闻到了什么味道，抗拒地往后缩了一下。</p>
那毒进入她身体里二十多年，早就和她的骨血融为了一体，闻到克星的味道，自然是抵抗的。</p>
林慕把她扶起来，半哄半骗地让她喝了一口。</p>
就一口。</p>
林沁华的脸色瞬间惨白下去，整个人瘫软在林慕臂弯里面，张了张口，虚弱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p>
神血不愧是顶级神物，一滴神血稀释出来的一碗水，只喝了一口，就引起了蛰伏多年的毒物躁动。</p>
林慕扶稳了她，在她颈侧割开一条小口，同时在自己手心上一割。</p>
鲜血猛地喷溅而出。</p>
林慕没管身上和被子上的血，把手心紧贴在林沁华颈侧。</p>
傅初嵇当初就是把毒直接打入了她的识海，以至于这么多年难以剔除。</p>
林沁华喝下去的那点神血这才真正开始发挥作用。</p>
“母亲，跟我念。”林慕一秒没耽搁，念了一句咒语。</p>
林沁华昏昏沉沉跟着念，这咒语发音晦涩，她头脑又不清醒，全靠林慕的声音支撑着她，一遍遍跟着学。</p>
林慕教了好几遍，她才终于完整地念了出来。</p>
最后一个音落地，她额头上显出一个紫黑色的印记，不过指尖大小，散发的光阴毒诡</p>
谲，每一笔都好像凝刻着怨毒。</p>
好像一只眼睛，又好像一只毒蝎。</p>
林沁华容颜衰老，额角皮肤格外干瘪，血管清晰可见。</p>
此时，那片皮肤下的血管里，紫黑色的物质一点点凝聚起来，把血管撑得隆起，不安地躁动着，像是有虫子在她额头上爬。</p>
林沁华口里溢出一声闷哼。</p>
那些东西沿着血管往下爬，林沁华额头，脸颊，耳后……都隆起紫黑色的血管，毒物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她脖颈，然后僵持住了。</p>
林慕曾用神血锻体，又天天带着神血，体内也有神血的气息。</p>
那毒畏惧他，不愿意动弹。</p>
林慕又给林沁华喂了一口参杂着神血的水。</p>
宛如一瓢水倒进油锅。</p>
面对明晃晃的神血，林慕体内那点陈年老旧且浮于表面的神血气息立刻显得不足为惧了，那紫黑的物质立刻窜进了他掌心的伤口里。</p>
林慕只觉得手心一凉，随后是痒，密密麻麻的痒从手心迅速往其他地方扩散。</p>
万蚁噬心也不过如此。</p>
林慕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飘过一声声若有似无的笑，阴森怨毒，包含着数不尽的怨恨，诅咒一样的咒文，感官溺水，整个人沉在深不见底的海水中，眼前一片黑暗。</p>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林慕无声握紧了林沁华的手。</p>
意识溃散，身体失去控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p>
漫长的黑暗过去，眼前终于露出一丝白光——</p>
破烂的篱笆东歪西倒，两只瘦弱的母鸡互相打架贴地飞过脚边。</p>
林慕往后退了一步，茫然地抬起头。</p>
远处是一条土路，延伸进一片稀稀拉拉的林子里，有村民在对面山头唱起山歌，惊起飞鸟两三只。</p>
“哎呀，这里怎么有个娃娃？”远处传来女人的惊呼，说话间带着浓重口音，“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把娃娃丢俺家门口。”</p>
这村子家家户户紧挨在一起，她的高嗓门迅速集聚了一片人。扛着锄头的，拿着旱烟烟筒的，赶着鸡鸭路过的……</p>
交谈声传来。</p>
“好诡异的娃娃，俺们村是不是要出事了？”</p>
“你们看他这眼睛颜色……”</p>
“这莫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吧？天啊！”</p>
“妖怪的话，谁来弄死吧，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p>
“俺可不敢，你敢你来。”</p>
“都是条命，要不捡回去吧。”</p>
“谁要谁捡，俺可不缺儿L子。”</p>
“我也不要……”</p>
“一看就不是人，你们还敢捡？弄死都不保险，回头来报仇怎么办。我看啊，干脆丢隔壁村去。”</p>
“……”</p>
吵吵嚷嚷。</p>
厌恶，畏惧，嫌弃……</p>
谁也没有伸手去碰地上的襁褓里，婴儿L就那样安安静静躺着，听着这些说不上善意的话，小小的一团淹</p>
没在人群后方。</p>
林慕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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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婴儿L蓦地转过头来。</p>
那双被村民称之为妖物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p>
一边是威严神圣的金色，一边是澄澈的湛蓝。</p>
赫然是一双异色的眼。</p>
隔着争吵的人群，两人视线撞在一起，婴儿L忽然张开嘴，大声哭起来。</p>
这一声吓到了争吵的人。</p>
“怎，怎么办？”“他哭了……”“妖怪也会哭吗？”“快别说了你小心他来报复你……”“快走吧快走吧，等会儿L真记住咱们了。”“……”</p>
婴儿L哭的越发声嘶力竭。</p>
没人愿意用手去碰他，齐齐后退，僵在原地面面相觑，最后互相推嚷着匆忙散去。</p>
只有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不可置信，跳着脚咒骂：“到底哪个缺德的把儿L子丢我家门口，我曰你老汉儿L！”</p>
但她也不敢做什么，气急败坏半天，最后砰一声关上了门。</p>
只剩下婴儿L孤零零躺在地上。</p>
林慕慢慢走过去。</p>
婴儿L像是感知到什么，慢慢收了哭声，汪着水都大眼睛望着他。</p>
林慕想把婴儿L从地上抱起来——但他没能成功，就像林沁华救不了年幼时的他，只是隔着渺渺时光，他触摸到了一点温暖。</p>
那是来自生命的温度。</p>
手下这个婴孩，会呼吸，心脏会跳，血液皮肤都是温热的……</p>
手里柔软的触感让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一时间只觉得心里注入了一汪开水。</p>
又是滚烫，又是疼痛。</p>
——他居然在自己最恐惧的幻境里，见到了几千年前被丢弃在人族，被厌恶被恐惧，无人愿意施舍一丝善意的顾随之。</p>
一个活着的顾随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