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了缓，看向早就等在一旁的男人。</p>
他们出来的地方是一片旷野，目之所及满是青黄色的杂草。</p>
山坡起伏弧度柔韧，开满了雪白的花。</p>
这种花叫清风絮，一根枝条能结十几个花苞。</p>
花瓣柔软轻盈，花开之后，漫山遍野都是雪白的轻絮。</p>
对方心情不佳，说话更不客气：“我还以为你们还得上演一出十里送别呢，怎么？终于把那位小公主安抚好了？”</p>
林慕没说话。</p>
不是很想理会这种无聊的问题。</p>
男人嗤笑：“刚才玩得开心吗？故意做给我看是吧？”</p>
林慕侧头，眸光清淡，“你都说了你在故意针对他了。”</p>
“哦？所以呢？”</p>
林慕平淡道：“所以我也在刻意针对你。”</p>
报恩归报恩，这不是对方给他气受的理由。</p>
他前世已经吃够这种孽果了。</p>
男人气得头脑发晕，感觉自己就是在给自己找罪受，回去躺在家里睡觉不舒服吗？</p>
非要跟着过来，图什么？</p>
简直就是……鬼迷了心窍。</p>
他在心里嫌弃自己，一转头，发现林慕弯下腰，摘了一串清风絮，缠在自己的剑柄上。</p>
淡青色枝条，洁白如雪的花瓣，沿着漆黑剑柄上的雕刻纹路仔细缠绕。</p>
搭配起来不</p>
算和谐，看着也怪。</p>
但他一想对方那一身和自己一样的白衣，心里就只剩一声冷笑。</p>
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p>
呵，不就是花吗？</p>
他死之后坟头自己会长。</p>
男人耐心耗尽，彻底不耐烦了，粗暴地拽过人，“走快点，别耽搁时间，你要去哪，快说。”</p>
林慕挣了挣，没能挣脱开。</p>
男人看他不配合，先一步松手，没等林慕退开，直接俯身把人拦腰扛起来。</p>
一步跨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p>
林慕：“你……”</p>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p>
眼前的光景快速变换。</p>
像是在看一出不甚连贯的皮影戏。</p>
终于停下来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城镇外。</p>
人族的城镇。</p>
林慕好不容易重新脚踏实地，头晕得险些没站住。</p>
他闭了闭眼，忍住差点跳出心口的心跳。</p>
“不是要阻止这场战争吗？”男人居高临下看着他，“源头就在里面。”</p>
林慕怔了怔。</p>
男人还以为他在疑惑自己怎么会知道他的目的，双手环胸，“别说你千辛万苦跑到两千年前来不是为了这个，你不是要破幻境？”</p>
林慕看着城门口，不大确定：</p>
“那是……妖族？”</p>
这里大抵是什么繁华的地界，城门口人流如织。</p>
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哒哒走出，侧边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白净的少年脸，还有他抱在怀里的兔子。</p>
那兔子灵性非凡，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两个耳朵立起又耷拉下来。</p>
很明显，这是一只兔妖。</p>
一只实力低下的兔妖，被一个人族抱在怀里，公然从人族的城池里走出来？</p>
“这里是两千年前。”男人道。</p>
林慕看向他。</p>
“欢迎来到人妖和睦相处的年代，”男人没什么诚意地勾唇，“人家现在不叫妖族，叫灵兽，你最好放尊重点，被打了我可不救你。”</p>
林慕慢慢地看向四周。</p>
刚才忽略的细节变得更加清晰。</p>
城门外的树林里，黄鹂鸟妖沐浴在阳光下，一展歌喉；过路的一队人中，修出人形的蛇妖混在人族堆里，和人嬉笑怒骂；他的背篓被顶出一个缝，里面露出一双豆豆眼。</p>
是一只王八精。</p>
王八精看到他，豆豆眼眨了眨，撅起嘴朝他飞了个吻。</p>
然后被蛇妖按着头塞回了背篓。</p>
蛇妖转头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p>
这一切简直陌生到不可思议，林慕出生时人妖就已经水火不容了，乍一见到这场面，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听话本。</p>
身处另一个时空的不适应感突然放大。</p>
林慕道：“人族不会驱赶他们吗？”</p>
男人反问道：“为什么要？”</p>
他不在意道：“这个世界</p>
又不是人族的世界，只要不作奸犯科，搞出一些人人喊打的事，谁管你是妖是人？就算是人，做出这些事，一样被骂被打。”</p>
林慕点点头，又想起男人之前的话，您知道神魔大战的源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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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眼神晦暗了一瞬，不怎么在意地说：“我不好说，你自己去看。”</p>
林慕心里疑惑，这世界上还有“顾随之”不好说的事情？</p>
但当他被男人带到一个地方，看到里面的场景之后，他就明白了。</p>
这是一处巨大的地下黑市，藏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之下。</p>
三层大厅宽阔，照明全部聚集在中央的展台上，来这里的客人都隐藏在黑暗之中，只能听到一声比一声粗重的喘/息。</p>
仿佛饿极了的野兽。</p>
一丈见方的展台上摆着一个笼子。</p>
做工粗糙拙劣，黑铁肮脏，还散发出阵阵难闻的金属气息。</p>
但掩饰不住其中猎物的美丽。</p>
那是一个看年龄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奄奄一息趴在地上。</p>
银色长发散乱，遮住她的脸，只能看到一条细长雪白胳膊，从发丝下伸出，无力地抓着关押她的牢笼。</p>
银发……</p>
林慕猝然转头看向身旁的人。</p>
展台上，负责拍卖的人跨上台，一把拉开笼子，粗暴拽起少女的头发，让她仰起头，把那张美丽至极的脸展示给台下贪婪的看客。</p>
“这是一条银龙。”</p>
“性格极烈，听说已经杀了十几个人，已经触犯了修仙界条例，被人追杀，我们花了大价钱，才从卖家手里买来。”</p>
少女虚弱地睁开眼，侧脸上银色鳞片若隐若现，空茫地看着前方。</p>
在黑市，性格烈、杀过人，都算不上缺点。</p>
在某些人眼中，甚至能算加分项。</p>
这样带感的猎物，才值得一玩，不是吗？</p>
拍卖师声音油腻到让人作呕，肥肉堆满的脸上挂着邪笑，眼神充满煽动，一点点扫过黑暗中的看台：</p>
“经过我们的检查，这条银龙，还是个……”</p>
他可以停顿，等众人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才得意地念出最后两个字：</p>
“——处/子。”</p>
这两个字点燃了满场气氛。</p>
林慕身旁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p>
男人按住前排的扶手，抑制不住自己粗重的喘/息，向前伸长脖子，死死盯着台上美丽的猎物，不断吞咽口水。</p>
林慕只觉得喉头被一股不适的感觉扼住：“她……”</p>
“她不愿意接受联姻，从家里跑出来，被人骗，背上了杀人的黑锅，然后被人追杀。”</p>
“她性格暴躁，一路杀了不少人。”</p>
“然后……被人暗算，卖到了这里。”</p>
男人手肘搭在扶手上，手指白皙修长，放松地贴着扶手，白衣一尘不染，嗓音平淡，好像在谈论的不是与他关系亲密的人。</p>
一道无形的结界</p>
隔绝了他们的声音。</p>
进入这里之前，男人给了林慕一个面具Θ[(，把他的脸挡了起来。</p>
林慕看着台上连挣扎都无力、只能被人当货物一样拽着头发展示自己的少女。</p>
被迫暴露在无数肮脏的视线下，被一声声叫价，当做物品一样拍卖。</p>
而她本来是龙族最耀眼的天之骄女。</p>
妖族尊贵的公主。</p>
未来的妖尊。</p>
“……这是龙女姒京最屈辱、最不愿意提起的往事。”</p>
“也是神魔大战的起源。”</p>
“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想到，他们今天叫出的每一个价格，在将来，都被报复在了他们同族的身上……不过他们知道了大概也不在意，不是畜牲怎么会来这里呢？”</p>
男人漫不经心地说。</p>
林慕道：“是谁……”</p>
龙族的龙女怎么会轻易被人抓住？</p>
他没记错的话，这位龙女还被誉为龙族第一天才，天赋惊才绝艳，无人能比。</p>
“不知道。”男人道。</p>
拍卖台上，拍卖师举起一条布满肥肉的手臂，面向四周，振臂高呼。</p>
“这可是纯血龙族，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血不一样，错过了这一次，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拥有这样一个高贵美丽的奴隶——有没有更高的价格？”</p>
“只要再加一万灵石！”</p>
“这个美丽的尤物，”拍卖师撕开少女半边衣服，露出女孩雪白柔嫩的肩膀，“你就可以把她带回家！”</p>
竞价停了一秒，然后彻底疯狂。</p>
男人讥笑一声，道：“难怪她从这里离开之后就恨透了人族，觉得人族真是世界上最卑劣不堪的物种，想要人族从世界上消失，确实挺恶心人的。”</p>
林慕在心里道：“前辈？”</p>
顾随之道：“嗯？”</p>
“要不要救人？”</p>
顾随之道：“问他，和我无关。”</p>
这里毕竟是幻境。</p>
上面的那个龙女也跟他没关系。</p>
林慕抿了下唇。</p>
他想救人。</p>
虽然只有三言两语来概括龙女的经历，但是……</p>
“她不愿意接受联姻，从家里跑出来，被人骗，背上了杀人的黑锅，然后被人追杀。”</p>
——被人陷害，被人追杀。</p>
“她性格暴躁，一路杀了不少人。”</p>
——杀人。</p>
林慕用力揉按太阳穴，还是压不下去，太像了，他简直以为顾随之刚才说的是……</p>
手腕流苏滑落，清淡的香味传入鼻尖。</p>
清心镇神的药香驱散了他脑海中不堪的联想。</p>
顾随之静了静，轻笑道：“你在想什么？你和她不一样。”</p>
龙女会仇恨。</p>
林慕也会仇恨。</p>
但林慕从来没有把自己的仇恨延伸，波及到无辜的人。</p>
“我很高兴你和她不一样。”顾随之道。</p>
林慕眼眸微动。</p>
他按捺下来，转头问：“要救她吗？”</p>
“你以为救下她就完了？”男人还是那副半笑不笑的语调，每个字都好像被丢进名为嘲讽的罐子里腌了一遍。</p>
他撑着头，“你看她这脑子，买个东西都能被人骗走钱，像是有能力掀起神魔大战吗？”</p>
他这话未免偏颇。</p>
龙女涉世未深，手中又不缺灵石，压根不介意有没有被别人占便宜，自然不会费心去思考这些。</p>
但是，光以他的立场，也很难不偏不倚地去评价这位从他出生就抛弃了他的母亲。</p>
母子两人之间的感情之凉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问题。</p>
不过，龙女确实生了一副火爆的性子。</p>
她没有顾随之说的那么笨，却未必会去琢磨一些阴谋诡计，或者说根本不屑于用这些计谋。</p>
这往往也是强者的通病。</p>
他们总以为实力就是全部，一力降十会，只要实力足够强大，一切小打小闹的阴谋都是虚假的。</p>
这种人就是最容易被算计的。</p>
姒京这种性格，要说她屠城杀人泄愤，那不在话下。</p>
但要她掀起这样大的波澜，让两族从和睦相处转向极端对立，彼此仇视、彼此残杀，仇恨绵延了几千年，那就有点难了。</p>
这可不是光发疯就能做到的。</p>
男人稳稳当当靠着椅背，“你确定要现在出去？挺好的，正好幕后黑手就不用出来了。”</p>
话不中听，但是是实话，林慕发热的脑子冷却下来。</p>
“那她会不会有危险？”</p>
男人凉声道：“你对龙族有什么误解吗？”</p>
不等林慕说话，他说：“她比你强。”</p>
龙女最终被一个商人买走。</p>
其余人唉声叹气，为自己和这样珍贵的猎物失之交臂而扼腕叹息。</p>
“走吧。”男人站起身，离开了座位。</p>
半个时辰后，两人坐在一家酒楼里。</p>
酒楼斜对面是一间占地颇广的庭院，树木葱郁，掩映着下方的红粉碧绿，却遮不住女人的娇笑声和男人的调笑。</p>
一所勾栏院。</p>
买下龙女的人就在那里，大概是去炫耀自己新到手的宝贝。</p>
出了黑市之后，男人本来打算直接跟上去，谁知被林慕拦住。</p>
林慕站在门口，坚决不愿意进去。</p>
“要不，我们，还是……去吃饭吧？”他胡乱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有家酒楼，我看着不错，离的也不远。”</p>
男人眼神怪异，“你都金丹了，还吃饭？”</p>
这话可捅了马蜂窝，顾随之道：“他连饭都不让你吃！”</p>
林慕心说闭嘴吧。</p>
他为什么不愿意进去，别人不知道，顾随之还能不知道吗？</p>
这两个人怎么会懂？</p>
林慕心累。</p>
他只是……想在源柊梧怀疑的眼神</p>
下挺直脊背。</p>
他无所谓别人觉得他不是个好人。</p>
但也不能是个烂人吧？</p>
他就想做个清清白白的坏人，也这么难吗？</p>
最后还是坐到了酒楼里。</p>
顾随之一眼就看上了一道看上去味道就很诡异的菜式?，怂恿林慕点来尝尝。</p>
“蜂蜜烩白糖拌红糖猪肘子？”</p>
小二在一边殷勤地等他点菜，林慕迟迟无法说服自己报出这道菜名。</p>
……还有点怀疑想出这道菜的人的脑子。</p>
真的是正常的吗？</p>
“前辈，此地物价偏高，这道菜……”林慕试图找出一个理由。</p>
“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人死了钱没花完，”顾随之说，“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现在终于有机会了，不用给我省。”</p>
他的口味奇异地和这家店的厨师契合，津津有味地挑选：</p>
“还有这个，同系列的年糕，也来一份，多放点糖。”</p>
年糕……又黏又软还甜的齁人……</p>
“不要炸得太过了，油里过一下就好，要外皮酥脆，里面软滑，分成三份，一份放蜂蜜一份放白糖一份放红糖。”</p>
林慕合上书单，闭眼，“前辈，您是公主吗？”</p>
顾随之不屑一顾：“胡扯，公主哪有我难伺候，我是公主她爹。”</p>
林慕还是点了。</p>
对面的人眼看一盘盘造型奇诡的菜端上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空气里都洋溢着蜂蜜白糖红糖的甜香，看他的眼神更怪了。</p>
“你这么爱吃甜？”</p>
林慕：“不喜欢。”</p>
“那你买了做什么？”</p>
林慕疲惫：“哄人。”</p>
说着，林慕已经把那块甜的腻人的糖放进了自己嘴里。</p>
男人喉结滑了滑，似十分难忍，问他：“真能吃吗？”</p>
顾随之仗着修为高，直接给他传音：“人老了，吃不得苦，就是要吃点甜的才行。”</p>
男人反唇相讥，“你确定我是这里年纪最小的？”</p>
他随便一扫就能看出林慕的骨龄。</p>
还不到二十岁。</p>
再反观那个自称人老了的。</p>
呵。</p>
一把年纪，对一个小孩下手，不要脸。</p>
顾随之慈和道：“他还小，还在长身体，当然也得多吃点。”</p>
“至于你，”顾随之道，“赚到钱了吗？有灵石储存吗？存了多少？住的房子多大，有一万亩吗？”</p>
男人：“……”</p>
“每个月修炼多少天，每天修炼多少时辰？修为增长几何？妖尊榜打通吗？世界第一问鼎了吗？年少时的愿望都实现了吗？没有，都没有还聊什么？”</p>
“老大不小一个人了，一事无成，还在这跟我聊闲。”</p>
男人：“…………”</p>
顾随之叹息：“其实啊，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平平淡淡才最好，一栋草屋，一亩薄田，一个温柔美丽贤惠动人、还愿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伴侣，以及几百个亿的灵石。”</p>
他话语里的洋洋得意简直要溢出来了。</p>
“这就是成功男人的追求，和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年轻人不一样，”他微笑着对曾经的自己说：“好好努力吧，啊。”</p>
啪——</p>
男人把筷子放下了。</p>
他对林慕道：“放他出来，我要把他往死里打。”</p>
林慕冷静道：“排队，我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