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婴呆了没一会，发现有小朋友送了一篮野花过来。</p>
他一愣，起身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一群小儿居然在默默地观察他，那些小朋友手上也是采摘的野花，一副对他很好奇，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的模样。</p>
张婴对他们展颜一笑。</p>
当注意到这个表情后，某些小朋友身体扭捏，视线闪躲，某些人则嘻嘻哈哈地跑开，但很快又绕路回来；还有些胆子大的小孩，犹豫了会便快速冲过来，丢下野花又跑走了。</p>
“他们是附近农户的孩子。”</p>
不知何时，扶苏来到张婴的后侧，然后将他轻轻拉扯起来，“是对你表示感谢。”</p>
“我？感谢？难道知道是我发明的？”</p>
张婴有些纳闷。</p>
仲父不喜欢搞“深藏功与名”那一套，所以在颁布新农具政令的时候，他就命少府明确标记了发明者“婴”，还用上张婴几个月前设计的专属徽记。</p>
但知道名字，也不可能将人与名完全对得上。光一个咸阳城，单字叫婴的都好多个。</p>
“你呀小小年纪，偏偏心气高。也小瞧我大秦人的感恩之心。”</p>
扶苏伸手戳了下张婴的额头，表情温和，目光带着一丝严肃，“这两日，你帮着给农户解释如何使用新农具，难道不值得他们感谢？你帮他们拆卸旧农具，难道不值得被感谢？</p>
难道只有写出锦绣文章，治国理念，新式农具……黔首们才能看见？才会感谢？不，黔首与你我一样，也会因为细微的举动而……”</p>
张婴一愣。</p>
扶苏看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是我说错话，你还是个懵懂稚子，岂是那些自认高人一等的愚……咳。”扶苏不继续说，反而伸手揉了揉张婴。</p>
张婴再次一愣。</p>
扶苏这话说的，确实和秦朝主流政/治倾向不太一样，有点沾边共产主义哲学味。</p>
他忍不住打量扶苏的脸庞。</p>
明明在新农具出现后，咸阳城的官吏们在庆祝，黔首们也在庆祝，可唯独扶苏依旧透着一点淡淡的隐忧。</p>
好家伙！</p>
问，还是不问！</p>
张婴心中默念，开始扯手中的花瓣，扯了一些花瓣后，他沉默地看着结果。</p>
张婴一边抓起手边的野花开始编织花环，一边故作无意间问道：“扶苏阿兄，你为何不高兴呢？”</p>
“嗯？”</p>
扶苏微笑地看着张婴，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我没有不高兴。”</p>
“嘿嘿。”</p>
张婴眨了眨大眼睛，伸出小手拍拍扶苏的大腿，“放心吧阿兄，我不会告诉仲父。外婆说过，有烦心事，和旁人说了不光心情很快好，还能想出解决办法哦！”</p>
说到后半句，张婴还伸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半圈。</p>
“……”</p>
扶苏听到这话反而沉默了。</p>
他起身往前走，张婴嘴角一抽，真不好忽悠啊！他也连忙跟上。</p>
两人在长阳街来回走了一圈，差不多重新走回起点，在张婴以为失去了打开扶苏心扉时机的时候，扶苏忽然大力揉了揉张婴的小脑袋，将他揉得东倒西歪。</p>
张婴捂着脑袋，一脸不解地瞪着扶苏。</p>
扶苏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看张婴，反而是对着四处无人的空地开口道，“古人常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①。</p>
我在九原时，曾见过被羌族镇压的奴隶，因一场秋火，并未选择仓皇逃亡，反而虐杀曾经的奴隶主，占据他们的妻儿与羊群。</p>
父皇只顾自己意愿，强行征收兵器，激起了民愤。</p>
这次侥幸通过，父皇不曾见识黔首愤怒的力量，便会继续独断专横。那下一次呢？</p>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②……”</p>
张婴：！</p>
能文能武，还有一颗体谅底层民众的心。</p>
优秀。</p>
扶苏停了一会，张婴以为对方说完了，正准备呱唧呱唧鼓掌时。</p>
没想到扶苏像是被打开水龙头一样，又开始慢慢地说他在九原的事。</p>
扶苏在九原征战时，打下不少过去属于羌族、匈奴占据的土地。</p>
靠近大秦边境的，是让官吏们进行的郡县制管理。</p>
但因当地官吏人手不够，也因扶苏还打下一大片肥沃的属于三不管的危险土地。</p>
所以扶苏调从老秦地，咸阳，调了一些有能力的王族子弟过来。</p>
出于安全和奖励等特殊原因，扶苏给他们封了地，给这些人在管理自己地盘时有一定的税收、矿产挖掘、等的自主权。</p>
所以在九原，类分封制和类郡县制的管理制度，都存在。</p>
扶苏原本不怎么在意，甚至想着尽快从咸阳调派官吏，过成一样的治式。</p>
但他最近一直在思考分封制，郡县制孰优孰劣。</p>
在听过张婴那一番“对比出成果”的话后。</p>
扶苏决定保护好这一片的特殊性，想将其这个作为前期试验田，过几年后，再给嬴政看成果。</p>
杵在旁边的张婴听完很是震惊，他忍不住问了句：“那羌族、匈奴能服管？”</p>
扶苏一愣，没想到不到腰高的小家伙居然真的听进去了。</p>
他神色很淡地笑了笑：“父皇不是统一文字么，我有样学样。让他们不再牧羊，学我们耕地，我们的文化，自然能听我们管……”</p>
张婴：！！！</p>
扶苏哪里只是一个心软的理想主义者。</p>
就他这对政令的谨慎态度，对同化异族的果决手段。</p>
倘若是扶苏继位，秦朝真的未来可期啊，指不定他们都不用学四六级！</p>
唉，越想越气胡亥！呸。</p>
……</p>
扶苏还自顾自地说了一些，节奏又快又跳跃。</p>
仿佛在与自己的迷茫和压力对话。</p>
等扶苏吐槽一般地说完，再低头，他看到张婴双眸闪烁着星星眼地盯着自己。</p>
着实愣了一会后，扶苏才继续道，“你……为何……”</p>
“阿兄！太帅了！”</p>
张婴跳起来拽住扶苏的手臂，像个布袋熊一样紧紧地抱住扶苏的双手，“你说得太好了！”</p>
扶苏诧异道：“你……听明白了？”</p>
“没有！”</p>
张婴并不是骗扶苏，前面简单的还能听懂，后面涉及到具体什么政策、什么思想理念，他是完全没听明白，但不重要，光前面就够他吹彩虹屁了，“但我知道阿兄想的很不一样，很厉害！”</p>
扶苏眸光微闪，停顿了会，忽然轻声道：“你不是，总劝我听父皇的？”</p>
“对呀。”</p>
扶苏一顿，摇了摇头：“若是听父皇的，那么我这些所想……”</p>
“哎呀，我们可以先听嘛。”</p>
张婴露出憨憨的笑容，双眸亮闪闪地看着扶苏，“再做，我们知道，肯定对仲父好的事，仲父看到了是好的，肯定也不会生气。”</p>
“……”</p>
扶苏看着张婴，忽然笑出声，“所以，这就是你死活要给父皇梳胡子的原因？”</p>
张婴：……</p>
“你这小滑头，不可仗着父皇宠爱你就阳奉阴违。”</p>
扶苏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有些人可以仗着宠爱做，但他不可以，“朝堂的事少考虑，你多想想西南学府的课业。”</p>
张婴表情一垮。</p>
当他乐意操心这些朝堂破事？他巴不得日日躺在家里享受美食。</p>
张婴幽怨地盯着扶苏，嘀咕道，哎！你牛皮是牛皮，但记录中你这父控，疯起来也是可怕连自己都刀。</p>
若非如此，我早躺平享受纨绔生活，谁乐意盯着胡亥那些破事。</p>
思及此，他踢腿边蹴鞠的力道猛地变很大。</p>
蹴鞠“砰”地飞向不远处酒肆的二楼窗户。</p>
张婴一愣，忙小跑过去。</p>
……</p>
与此同时，明老目光锐利地瞥了一眼从窗户地掉落进来的蹴鞠，没有动。</p>
酒肆里的歌女咿咿呀呀地唱着小调，楚地舞姬跳着庆丰收的舞。</p>
其他楼层的老秦人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又是称赞新农具，又是互相说着必须监督那些不乐意拿武器的家伙，赶紧将其上交给官府，好让他们赶在春耕前到新农具。</p>
这些喧闹声，越发衬着二楼包间的寂寥。</p>
明老见酒仆端了又一次温热的饭菜过来，他冷漠地接过，叹了口气，推开包间。</p>
里面一道身影斜依着床榻，目光始终落在窗外。</p>
“公子，用些吧。”</p>
明老将身后的门关上，看着一直望着咸阳王城方向的张良，小声劝道，“您已两日两夜没进食，没合眼了。”</p>
“我不明白。”</p>
张良的声音有些沙哑，拳头攥得很紧，“为何杀尽天下的暴君，却宛如天助。我输得，不服。”</p>
明老叹了口气。</p>
是啊，谁能想到临时丢出来的新农具，居然好用到可以将过去农具都抛弃的程度。</p>
整个咸阳的黔首们都快乐得很，甚至会互相监督、指责谁家兵器不上交，上交得慢，为了尽快得到新农具，一个个积极得不行。</p>
“张公子，我们还有……”</p>
“我知道，我们还有机会。秦能崛起，归功于军功制，当周边无国可打，便是他自取灭亡之时。哈……暴君想用攻打百越，匈奴那些贫瘠的地方，为秦拖延时间，不过是饮鸩止渴。</p>
即便将那些地方都打下来，收获的东西，远远比不上开战的巨大损耗。秦国迟早会灭……”</p>
张良语速很快地分析，又像是在对自己进行劝说，“我等了十年，我可以等，但我为何输得这么……唉，莫非天命还在秦……咳，咳咳……”</p>
明老见张良满脸痛苦，心疼地连忙递过去帕子。</p>
“明老。”</p>
“在！”</p>
明老趁机递上去一碗粟米粥，“用些吧，公子。”</p>
张良轻轻咳嗽一声，拿勺子的手在轻轻颤抖，忽然叹息道：“是我之前魔怔了。天注定又如何，这或是大秦最后一道气运，我还有机会……”</p>
“公子。”</p>
“明老，我无事，让我静静就好。你也将那蹴鞠还了吧。”</p>
张良平静地喝下粟米粥，目光又一次落在窗外，这时，大风吹起几朵小野花落在了窗台，他忽然喃喃低语，“何时，屋内枯枝，花会开。”</p>
明老虎目都快泛出泪来，自家公子太累了。</p>
韩灭之后的十年。</p>
公子从备受长辈宠爱，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改头换面，成为整日藏在暗处，不惜一切手段算计复仇的孤家寡人。</p>
他参与了五年前，韩旧国度新郑爆发大规模的反秦叛乱。</p>
也暗中联合昌平君、项燕等人，一度以陈县为中心，爆发大规模的反秦叛乱，秦楚之间的战争。</p>
更不用提大大小小的复仇计谋。③</p>
为何上天不能偏爱公子一次呢。</p>
想到公子第一次看到黔首用新式农具劳作时，蓦地坐下，满眼闪烁的不敢置信、不甘和绝望。</p>
明老的心越发痛。</p>
……</p>
“哎，明老丈是你啊？”</p>
明老一愣，抬眼没见到人，听到来的小子。</p>
“是你？！”</p>
明老将蹴鞠递了过去，神情缓和了些，“日后玩蹴鞠，可要小心些，不可砸到旁人。”</p>
“我知晓了，对不起。”</p>
张婴说完，明老刚准备转身离开，却被对方扯住了衣袖，“你过来，过来低下头。”</p>
明老一愣，但见稚子露出憨憨的笑容，是如此讨喜，令他想到久不得见的孙儿，便心软地微微低头。</p>
之后，明老只觉得头上轻轻落了一物，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草木花香。</p>
“给！花环。”</p>
小子给他戴好之后，还将手中的花环一股脑地放在他怀里，“送你，开心些哦。”</p>
说完，便叭叭叭地跑远。</p>
明老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花环，忽然想到张公子之前呢喃的话。</p>
他猛地转身，抓起花环，迅速向着自家公子冲过去。</p>
……</p>
张婴完全不知道，那老丈竟将他的花环送给张良做心理安慰。</p>
若是知晓一切，张婴只会神情古怪地拍拍对方老丈的肩膀，告诉对方保密，他担心心高气傲的张良在知道真相后会气死。</p>
此时，张婴坐在马车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表情有些苦恼的乌，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p>
没错啊！是西南学室大门口！他没梦游啊！</p>
不是，怎么连情感问题也来问他。</p>
这合适吗？</p>
他还是个三岁宝宝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