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潭。</p>
皇帝沉沉睡下了。</p>
虽然在野外，虽然没有天子行猎的帐篷，但帷幄在，车辇上的挂账在，收拾出车厢，加上帷幄中歇息的小榻，皇帝还是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p>
甚至在入睡前，他还吃了只烤鸡，喝了一碗竹笋汤，洗了把脸。</p>
因为祭祀需要酒，酒具都在，要有三牲，盘子也少不了，路上要喝茶更衣，风炉、茶具、炭火、恭桶也都是齐的。</p>
卤簿中还有灯笼、金盆、脚椅、水罐等一系列出行用品。</p>
所以，虽然地震了，皇帝的基本需求却不成问题。</p>
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p>
高官们只能享用烤兔子和热水，其他没有，连谢玄英都不得不在野外上厕所（这一点，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妻子的）。</p>
内侍和普通护卫更惨，没有东西吃，只能忍着肚饿，渴了倒是能找点水喝，能不能寻一处避雨，也要看运气。</p>
谢玄英和段春熙、薛侍郎等人在油布搭的棚子里，商量之后的事。</p>
段春熙道：“清理山道需要三五日的时间，这两天怕是要委屈陛下了。”</p>
与皇帝在一处的护卫约有三百，内侍宫人近百，这么多人在夏季的山里是绝对饿不死的，只要地震停歇，留在原地等候民夫清理出山道，自可安然回京。</p>
问题有二。</p>
皇帝能不能坚持住，他毕竟不年轻了，折腾一下病了怎么办？</p>
以及，被困的三五日，甚至如果道路淤塞严重，长达十天半个月，皇帝生死不明会不会出乱子。</p>
“遣人翻山，稳定人心。”谢玄英立即道，“京中有首辅坐镇，应当无虞。”</p>
段春熙只听前半句，点点头：“我也这么想。”</p>
他当着众人面，挑选了五名锦衣卫，勒令他们迅速回京，一则派兵救援，二则传回皇帝安然无恙的讯息。</p>
锦衣卫应下，披上油衣便出发了。</p>
他们必须翻过山头，再从另一侧离开，生死难料。</p>
派完人，帐篷里又剩沉默。</p>
谢玄英都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在想，这几天的时间，齐王和丰郡王会如何？</p>
——讲真，他们运气不错。</p>
这年头，除非撞见一个喜欢乔装打扮亲自上战场的皇帝，或是一个喜欢上街四处溜达，非要离开京城的皇帝，否则，遇见帝王生死难料的情形，和中彩票的几率差不多。</p>
齐王和丰郡王从没想过，有这么一个馅饼掉头上。</p>
两人都懵了。</p>
此前混乱，齐王不知不觉跑前面去了，丰郡王为顾忌许尚书，放慢了步子，避到小路，结果他们都没被堵住。</p>
齐王听说皇帝御驾在后，转头一看，山石崩塌，滚滚而下，当时就心跳如雷，口干舌燥，耳畔似乎都已经有了“陛下驾崩”的幻听。</p>
可惜没有。</p>
余震在山里的动静，比在皇宫大得多，只听见轰隆隆的声音。</p>
他眼睁睁看着车驾消失，在原地愣了许久。</p>
身边的人拼命拉扯他：“王爷保重啊！王爷！”</p>
齐王这才堪堪回神，忍着狂跳的心脏，颤声问道：“陛下、陛下呢？”</p>
“陛下在后头。”身边的人也是一脸狂喜，却不敢表露，非要挤出哭脸，“怕是生死……”</p>
再三努力，却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说。</p>
齐王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这人没有精妙的算计，却也因此及时决断：“走，去县城找援兵！”</p>
说着翻身上马，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了。</p>
大概半个时辰后，丰郡王和许尚书、匡尚书与人马会合，同样得知了皇帝被困在后头的消息。</p>
“齐王殿下呢？”</p>
“齐王……回城中求援了。”</p>
丰郡王霍地看向许尚书，眼神炯炯。</p>
许尚书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冷静道：“收拢人手，把路清出来。”他喘了口气，斩钉截铁道，“陛下定然无恙！”</p>
丰郡王搀扶着老人的手微微一紧。</p>
匡尚书假装看不见他失色，寻一处坐下，气喘吁吁：“不错，段春熙和谢清臣都在陛下身边，陛下定然无恙，快挖！”</p>
丰郡王难免挣扎了起来。</p>
齐王已然抢占先机，若是被他率先回宫，而陛下又刚巧遇难了……他可就被动了啊！他难道要留在这里护驾吗？为什么不回京？</p>
他也回京去，与从前交好的人家联络，倘若陛下没回来，争取到的人越多，他就越有把握。</p>
这个富有诱惑力的念头不断闪烁，让丰郡王坐卧难安，频频四顾。</p>
许尚书捏了捏他的手腕：“郡王爷！”</p>
丰郡王低声道：“不如我也回去求援……”</p>
“郡王糊涂。”许尚书嘴唇翕动，“齐王有太后，王爷有谁？你当杨奇山和谢世恩好糊弄？他们不会轻易松口，若有万一，也必然会等王爷回去再做计较！”</p>
别说皇帝可能没事，就算有事，推举谁为新帝，朝廷也有的争了。</p>
二选一，肯定是挑价码给的高的人，怎么会让齐王白占便宜？</p>
不如留下更稳妥。</p>
“陛下看见郡王守在此处，必定欣慰有加。”许尚书身上沾了泥泞，眼睛却亮得吓人，“郡王可别糊涂。”</p>
假如皇帝没事，听说齐王跑了，丰郡王却留下救驾，之后若决意过继，还有悬念吗？</p>
丰郡王如醍醐灌顶，发热的脑子立马就冷却了。</p>
是啊，万一皇帝没事呢？他虽然失了先机，却也没有风险啊。再说，假如皇帝真的命悬一线，最后关头他留在这里，也不是没有优势。</p>
比如遗诏……是了，许阁老的意思是这个。</p>
他心头一松，立即开始装样子，指挥护卫搬运石头，满脸担忧和关切，甚至时不时喊声“陛下，臣立即来救”之类的话。</p>
不得不说，面子功夫还挺重要的，不少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自有计较。</p>
匡尚书就是其一。</p>
他摸了摸修剪好的胡子，心想，这一个好像更“善于纳谏”啊。</p>
许继之不愧是许继之。</p>
他看向许尚书。</p>
许尚书和善地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