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驻跸之处即为行在,即使是夜间,也有一个相当庞大的官僚集团可以运作,满足各项政令的通行无误。
太守府正堂中的烛光亮如白昼。
在皇帝做下分派丶与中书令刘放和两位阁臣商讨诏书细节的时候,辛毗独自一人默默的坐于桌案之后,仿佛一名旁观的看客一般。
的确,他将关中丶洛阳两事告知皇帝后,就已经完成了一名臣子应尽的本份。
在刘放手捧盖过了皇帝玺印的诏书离去后,辛毗起身拱手言道:「禀陛下,后方粮草漕运事务繁多,臣请明日凌晨轻骑返回泉州。」
曹睿轻叹一声,起身缓步走到了辛毗席前离三尺的距离,看着辛毗的双眼说道:「辛侍中此行辛苦,朕心中甚为感念。后方再多事务,也不差这半日一日的。」
「明日上午,朕在此处为钟太傅遥设祭祀。祭礼之后,辛卿与锺毓一同南下吧。」
辛毗长施一礼应下,并未多言。
黄初与太和年间以来,大魏的政治活动都高度围绕皇帝本人。
作为一切政治的根本核心,洛阳朝中公卿贵族之间的私下言语,关于皇帝的讨论是躲不开的话题。
加之皇帝曾公开宣布不因臣子言语获罪,校事也再没有建安年间的窥探百官的恶劣记录,这种讨论更成为了常态。
谁私下宴饮之时,不朝着北宫的方向拱手称一声圣君?谈几句国势昌隆?
在洛中普遍的评价中,皇帝与臣子之间相处的模式,可以分为明显不同的几个种类。
如曹真丶陈群等人,资历丶能力皆为上等之选,高官厚禄丶委以一方镇守重任。
如刘晔丶陈矫丶黄权等人,侍于皇帝身侧得到信任,而后外放为州郡之任,负责一州政事治理。
在这两类之外,还有一类长居于陛下身侧丶更得圣心丶股肱心腹一般的人物,说的就是司马懿丶董昭丶辛毗这类了。
没错,此时的洛中风评,是将辛毗与司马懿类比到一起的。
对于这类臣子来说,长居陛下身侧就已经是得到圣意的证明。辛毗两番统管大军后勤,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辛毗三日疾驰四百里,为的就是皇帝口中的『感念』二字。此时已亲耳听到皇帝认可,又怎会追求其他呢?
……
对于曹睿来说,两起突发事件只是治国理政过程中的些许波澜。
而对于故太傅锺繇的儿子锺毓锺稚叔,年迈父亲的薨逝更是一种人生的重大打击。
昨晚被皇帝亲自召见时,锺毓就已经哭过了一场。一夜沉默未眠,第二日又顶着黑眼圈身着孝服,束手低头立在锺繇灵位侧边,等待着祭礼的完成。
在看到皇帝身着素服丶领着行在众臣一同躬身行礼后,锺毓的泪水更是止不住的倾泻而出。
安静的灵堂中,锺毓的哭声从一开始的呜咽慢慢转为嚎哭,在面积不大的堂中显得愈发震耳和哀伤。
站在曹睿身后的臣子们,不知是出于缅怀钟繇的真意,又或是应景的表演,此时也传来不住的叹息和哀泣声。
曹睿长叹一声:「稚叔,过来离朕近些。」
年仅十八岁的钟毓抬起头止住了哭泣,双眼红肿着茫然走到了皇帝身边。
曹睿将腰间挂着的龙纹玉牌从容解下,低头看了看玉牌上流转着的光泽,将它塞到了锺毓的手里。
「陛下,这是……?」锺毓一时不解,轻声问道。
曹睿叹道:「还记得朕初继位之时,曾亲去钟太傅府邸拜访。钟太傅曾给先帝赠玉,朕当时又将玉赠给了你。一晃四年过去,物是人非丶时移境迁。朕昨夜思及钟太傅点滴,更是哀伤不止。」
「稚叔,」曹睿右手按在了锺毓的肩膀上:「钟太傅年高德劭,八旬薨逝已享高寿,无需过度哀伤了。」
「玉乃君子之器。朕前番赠玉,实乃物归原主。今日又赠玉于你,是望你成个如玉一般的君子。」
「你随在朕身边四年,如今朕一时又难以回返洛阳。」曹睿看向锺毓:「今日朕就在此地为你做主,让你袭封钟太傅定陵侯之爵位,封邑一千八百户可好?」
曹睿对锺毓殷殷教诲之时,身后臣子们都纷纷盯着二人。
这可是难得的景象。
锺毓随在皇帝身侧四年,众人只将其比作寻常散骑一般,却从不知晓他如此得到陛下看重,竟如同自家子侄一般。
以锺毓为使者返回洛阳,这是与前任侍中王肃一般的待遇。陛下在洛中每每以王肃学说重于郑玄学说,天下皆知。
又是赠玉丶又是钦定继承爵位,都是破了惯例的开恩之举。此前皇帝还为锺毓的母亲单独在洛中赐了宅院。
皇帝对锺氏丶对锺毓竟然关怀如此吗?
锺毓哭得更厉害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跪地叩首:「臣谢陛下赐,也谢陛下对我锺氏的恩典。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曹睿点头:「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