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贾琮院。
时序十月,入冬在即,天色已渐日短夜长,卯时将至,窗外依旧漆黑,不见晨曦,恍如深夜。
平儿从侧榻轻轻起身,看了眼床帐低垂的填漆拔步床,嘴角微微一翘,汲着拖鞋悄身走到衣架前。
麻利系上淡青色百褶裙,穿上秋菊纹样缎面偏襟长袄,披散着满头秀发,走到南窗下妆台。
窗外檐下的青纱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微弱灯光漏进室内,勾勒出平儿窈窕美好的曲线。
她从妆台上取了把青玉篦子,随意别在鬓发上,又端了钗簪首饰妆盒,便要去外间梳妆,以免吵醒贾琮。
她刚走了两步,又转身回了妆台,拿了个白釉细颈宣窑瓷瓶,这才掀开门帘出了里间。
进了正房外间,将手上东西放在门边案几上,借着游廊上灯笼亮光,用火折子点亮外间烛火。
回身将里间门帘拉的严实,防着灯光泄露进去。
又开了自己的妆盒,那盒子样式典雅,雕花镶贝,做工精美。
打开盒盖,里头镶嵌一枚铜镜,明亮清晰,莹黄透彻,正好用来梳妆。
王熙凤将贾琮视为自己靠山,她又是极爱体面之人,平儿作为她的贴身丫鬟,便如同她自己的行头。
她送平儿出门,虽不是做正头娘子,但为衬托自家脸面,一应傍身之物,颇为可观。
不仅给了平儿不少上等首饰压箱底,女儿家日常应用之物,都选出挑精致之物随身。
……
平儿在案几前坐定,将那白釉细颈宣窑瓷瓶打开,
瓶子顿时散发沁人芳香。
又从妆盒中捡出一根玉簪花棒,伸入瓶中点沾一二,然后抹在青玉篦子上,对着妆镜开始梳理长发。
等到盘髻别簪完毕,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听到里间传出响声,她连忙掀开门口进去。
看到贾琮已掀开床帐,平儿笑道:“是我方才起身吵醒三爷了?”
贾琮笑道:“没有的事情,现在刚过卯时,我每日都这个时辰醒来,早已经习惯。
倒是平儿姐姐原先在二嫂那里,必定不是这般早起,如今也要跟着我起早贪黑。”
平儿笑道:“这不算什么,早起半个多时辰罢了,在二奶奶院里,每到年关忙碌,也是天不亮就起身。”
贾琮到了衣架前取了袍子,平儿连忙上前帮他穿衣,又帮着逐个结上盘扣。
两人靠的近了,贾琮闻到一股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他忍不住挨**儿乌亮如墨鬓发,虽不露痕迹的轻轻一嗅,还是被平儿察觉。
贾琮笑道:“平儿姐姐今日上了头油,当真好闻,是茉莉香味的。”
平儿展颜一笑,俏脸一阵粉红,但对贾琮的亲昵之举,并不以为意,还有一丝甜蜜窃喜。
说道:“如今马上入冬,天气越发干涩,女儿家头发太多,太干燥不好打理,便用了些头油。
这是城里墨云坊新出的九蒸茉莉头油,用今夏新鲜茉莉花烘焙的,前日二奶奶给了一瓶。
我今儿还是第一次用,三爷喜欢这味儿,那以后我便都用它可好?”
贾琮笑道:“明儿我让人去墨云访,给你多买一些来。”
…
平儿入房转眼过去二月,她常在贾琮房中值夜,两人坐卧起居,耳鬓厮磨,日渐熟络亲昵。
她本就是清俊出色的女子,终身有托,名分已定,对贾琮服侍十分用心。
贾琮又喜她温厚纯良的性子,两人自然一日比一日亲密。
虽还未同床恩爱,房闱亲近之言,言笑晏晏,已一如平常。
贾琮问道:“最近西府家务都还顺当?”
贾琮虽把西府家业交王熙凤打理,平时极少过问,他每日早出晚归,连西府都几天才去一次。
但因五儿和平儿协助王熙凤管家,每当她们二人值夜,贾琮常聊些家务闲话,对西府之事非一无所知。
平儿帮贾琮梳理发髻,不时端详镜中贾琮,见他晨起神采奕奕,愈发风姿卓绝,嘴角露出笑嫣。
一边说道:“临近年关,外头粮价上涨,西府从段家粮铺采买三次粮食,已足够用到明年二月。
过年各类物品,可长久存储之类,二奶奶都下了章程,这几日已在采买,省的年底涨价耗费银子。
荣庆堂东西传堂后院,荣禧堂东厢三间小正房,都已开始修缮,估摸下月初就能好。
因有工匠入内院,各处都封了布幔,物料工匠都从后街偏门进出,就在当初青芷斋旁边。
荣禧堂里小红和手下丫鬟婆子,因为避嫌,暂时迁到西花墙右侧,原先大奶奶的院落落脚。
等这两处地方修缮完毕,西府其余各处陈旧之处,二奶奶安排要粉刷一次,也好多些新气过年。
二奶奶说如今三爷仕途发达,今年西府年关拜访走动,必定比往年还要热闹。
已和五儿罗列客人名单,上门拜会接待,过府年节送礼,各分其类,防止遗漏,不好失了三爷脸面。”
平儿跟王熙凤管家多年,对西府家务了如指掌,条理清晰,娓娓道来,翠声丽语,贾琮听得有些入神。
……
平儿又说道:“西府最近还有桩特别事儿,就是宝二爷婚期在即,前日夏家媒婆来了东路院。
两家已在商议纳征请期之礼,老太太也派一个心腹婆子,每日去东路院帮衬过问。
听说宝二爷婚期估摸在明年春季,这几日就会定下准日子……”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泛出一阵古怪,夏金桂他也见过几次,单看外表倒是好人物,秀雅端庄大家闺秀。
但其内在如何,贾家除他之外,无人知其底细,这人是否如同原有轨迹,连贾琮都不敢断定。
毕竟他身处当下世界,因许多已知和未知原因,许多原有事情脉络,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所以他对夏金桂的态度,一贯都是姑且观之,避而远之,左右不管自己的事就好。
宝玉成亲之后,不管是宗法礼数,还是家门规矩,都不能再留西府胡混,从此也算耳根清净许多。
想到原先轨迹之中,夏金贵和薛蟠的典故,这女人是否真如此悍烈毒辣,只有老天才知道。
……
等到晴雯端了热水进来,两人梳洗完毕,便入堂屋用餐,见院中众人都在,唯独不见一人。
贾琮问道:“怎不见芷芍人影?”
正在忙着摆碟的五儿说道:“三爷怎忘了,登仙阁南坡上院落,前几日就已收拾好。
今天一大早,芷芍和邢姑娘便出门,去了牟尼院接
修善师傅和妙玉姑娘入府。
贾琮笑道:“我也是这几日事多,竟然忘了这茬事情,只是我要赶早朝,倒是失礼了。
五儿笑道:“三爷尽管忙去便是,有我们在家照应,不会慢待了贵客。”
……
荣国府,宝玉院。
因宝玉亲事已至纳征请期,院门口挂了两只红灯笼,以示意喜庆之意。
正房之中,宝玉在房中来回踱步,一脸清愁薄恨,满怀悲怆唏嘘,心情纠结复杂。
他穿着大红金莲纹团花无袖圆领袍,最近他极爱这件袍子的,也不知什么缘故……
头戴大红绒球掐丝嵌玉紫金冠,随着他沉夯的步履,冠上大红绒球,摇晃不定,就像要掉下来。
最近宝玉心情极悲怆,被自己老爷狠心折腾,抄了一个多月孝经,简直让他生不如死。
到最后他只要面对孝经,便会忍不住恶心干呕,如中魔咒。
对着孝经举起毛笔,手臂就会下意识僵硬,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苦不堪言。
他实在没有想到,老爷手段这等酷烈,相比以前棍棒相加,竟更加毒辣十分。
因以前老爷想要捶自己,只要刚闹出一些动静,老太太便会赶来救场。
如今这等禄蠹文墨酷刑,无声无息,不显痛痒,老太太也难以阻拦,宝玉每每思之,心胆俱寒。
最后十日抄写的经文,好不容易得到贾政首肯,宝玉如释重负,得脱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