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宝玉院。
上午王夫人来询问昨日之事,提到贾政让他回东路院问话,宝玉三魂七魄吓跑一半。
后来丫鬟翡翠来传话,老太太派婆子去东路院,已和老爷推了此事,让宝玉安生呆着,不要再闹事。
宝玉听了才海松了口气,原先的胆战心惊一扫而空。
他这人心思松弛下来,就会生出许多无聊和绮念,连带拐弯都不能够,左右都是对女儿家上心。
想到好久没见宝钗,如今时间过去一段,薛姨妈那个生孩子的话头,也该忘得差不过。
便准备去梨香院找宝钗说话,还特意换上那件大红金莲纹圆领袍,想来宝姐姐必定喜欢。
如今也不知什么缘故,宝玉愈发喜欢这种红俏鲜艳服色……
他没想刚出门,就遇上玉钏给贾政传话,心情一下从欢欣跌回沮丧谷底。
只觉天道无情,自己衔玉而生,一身清白卓绝,上天看不得人世圆满,总要降下挫折磨砺。
每次自己心情舒畅之时,必定要惹出些窝心之事,将自己一腔惬意,全都败坏干净,真真可恶。
玉钏也不理宝玉脸色沮丧,说道:“老爷传话,二爷请回屋听着,以免失了礼数。”
宝玉只得无奈回了正房,袭人见宝玉刚出门,不仅突然返回,还带玉钏进屋,连忙赶来看究竟。
玉钏将手上的小包裹打开,里面是一本蓝色封面书籍,上面写了孝经二字。
说道:“老爷让二爷抄十遍孝经,须十天内抄完,十天后去东院给老爷查验。
老爷还交待,二爷抄写孝经,需仔细虔诚,好好揣摩何为孝道,以免又做出有违孝德之事。
二爷抄写的孝经,如有字迹潦草,或字句遗漏,或他人代抄。
老爷察觉出痕迹,便要再罚抄十遍,也是十天抄完,还请二爷千万仔细。”
玉钏虽平时话不多,却口齿灵巧清楚,记性也甚好,将贾政交待的话复述一字不差。
甚至最后那句二爷千万仔细,竟透着几分严厉,连贾政说话的语气,都模仿惟妙惟肖。
玉钏平时虽寡言,却半点不失伶俐,怪不得贾政传话跑腿之事,都交待给她去做。
袭人听说这是抄书,原本也不在意,老爷布置功课罢了,这些年常有的事情。
每次二爷虽嘴里嘟嘟囔囔,却不敢有半点违背,都是硬着头皮抄完。
但看到玉钏从包裹取出那书,她却吓了一跳,袭人虽不识字,但见这么厚一本书,上头的字必定少不了。
十天抄完十遍,二爷一天就要抄完一遍,这不得没日没夜抄书……
宝玉听了玉钏这番话,再看那本厚实孝经,脸色一片惨白,觉得还不如被老爷打死更利落。
袭人只觉得这书挺厚,上头的字肯定不少。
宝玉却在家塾读过几天孝经,知道这书有十八个章节,虽然没仔细数过,但是上千多字还是有的。
一天抄完一遍,不能遗漏字句,字迹还要端正工整,只怕写瘸了手腕都不能够完成。
小时他也被父亲罚过抄书,却都没有这次厉害,没想老爷对他砸毁古董之事,竟如此愤怒怨恨。
以往遇到这种事情,宝玉会央求探春捉刀代笔,帮忙抄写部分。
因探春雅擅书法,能模仿他的笔迹,即便老爷也看不出破绽。
但如今姊妹们都去了东府,宝玉哪还能有这种便利。
况且自从太太打了三妹妹,往日对自己还算亲近的妹妹,如今一下变得疏远了许多……
如今老爷连这种事都想到,还特意让玉钏传话,必是老太太拦阻适得其反,老爷不肯轻易放过自己。
听说贾琮这人读腐了书经,身边丫鬟他都教写字读书,当真禄蠹到极点,这种事自己万万不做的。
所以自己丫鬟都大字不识,即便找人代笔,如今不能够的。
宝玉愁眉苦脸问道:“玉钏,十天抄完十遍孝经,实在是来不及,请你回去和老爷求情。
多少宽限些日子,要是十五日时间,我即便再辛苦些,大不了挣命罢了。”
玉钏皱眉说道:“二爷可别为难我,我只是个小丫头,哪里敢在老爷跟前说话。
二爷要说求情的话,还是二爷自个儿和老爷去说,我哪里敢掺和,小命还要不要了。”
宝玉一听这话语塞,他在老子跟前就是避猫鼠,万万不敢随意找死,况且即便哀求,老爷也绝不会理会。
即便他去求老太太帮忙,也是没有用处的,老太太只要自己不被老爷打骂,其他事都是不管的。
甚至还觉得抄书不打紧,多抄书还能长学问……
宝玉心中悲痛崩溃,老爷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居然这等欺凌。
现在他宁可去东路院被贾政问话,最多打一顿罢了,长痛不如短痛,不用像现在要被折磨十天。
即便自己十天挣命抄完十遍孝经,老爷只要心中没消气,就说字迹不工整。
自己便要再抄十遍,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
宝玉一向只爱艳情话本、花间词章、旁类杂学等闲散书籍,对孝经这等儒家十三经,本就是深恶痛绝。
一想到十多日都要抄这些禄蠹之文,一腔清白不知践踏成何等模样。
想到这些,他心中悲愤无限,恨不得马上就去死掉…
玉钏见自己传过老爷的话,宝玉脸色惨白,目光呆滞,看着像要发痴病,不禁吓了一跳。
她想到上回袭人给林姑娘传话,宝二爷听了就作出痴病,闹得西府天翻地覆一般。
这会子要是被自己招出毛病,太太岂会放过自己,玉钏心中开始害怕。
她声音微有些颤抖,刚才传话时心中几分促狭,早已荡然无存。
说道:“袭人姐姐,老爷的话我传过了,太太还等着我伺候,这就要回去,姐姐好好伺候二爷。”
她话音刚落,纤腰一扭,转身就走,刚出了堂屋走入院子,便碎步小跑起来。
一双绣花鞋把青石板踩得踢踏作响,一溜烟就不见人影,倒像是后面有贼追着一般。
堂屋之中,宝玉看着那本该死的孝经,伏案大哭,神情悲怆,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
荣国府,梨香院。
贾琮和迎春用过晚饭,薛姨妈又让人上过淡茶,又略微闲聊几句,两人便要告辞。
此时,一轮明月高悬,衬着幽蓝天宇,亮如银盆,光芒四射。
院落里风凉如水,迎春和薛姨妈在后头说着闲话,宝钗陪着贾琮走在前头。
清风拂过,贾琮闻到一缕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与平时所闻香味皆不同,透着奇异的温软之意。
忍不住问道:“宝姐姐佩什么香袋,或是熏了好香,味道颇为好闻。”
宝钗听了脸蛋微微发红,说道:“我从不熏香,烟熏火燎的呛人,也没佩香袋的喜好。
想来是下午刚服过冷香丸的味道,这丸药经过张神医改良,药效比以前醇厚许多。
自服用新制药丸之后,我便再没有发过病,说来还要好好谢琮兄弟。
新药丸香味儿和旧药丸也不同,服药次日气味才散,琮兄弟以往没遇上,所以才闻着稀奇。”
贾琮心中恍然,自己怎忘记这一茬,只是涉及姑娘家的香味,这话题不宜多聊。
他便住口不说,两人一时变得沉默,气氛微微尴尬暧昧。
夜风之中裙裾摆动,衣袂轻扬,那股奇异醉人的芬芳,似乎一直萦绕身旁,弥久不散。
贾琮告别薛姨妈母女,过了两府游廊通道,又将迎
春送回院子,才独自返回自己院落。
轻轻推开院门,四下静悄悄一片,两边厢房还有灯亮着,想来院里丫头都已歇息,也还有人未入睡。
贾琮放轻脚步进了正屋,里头灯火摇曳明亮,见英莲穿一身粉色软绸小衣,正倚靠妆台上打盹。
柔和烛光将小脸照得粉嫩生光,长长睫毛在灯光下描出一抹阴影,眉心的胭脂痣殷红夺目,灿然生姿。
院里人口愈发多,每日那个丫头值夜,贾琮一向懒得去记,他上前捏了下那柔嫩滑腻的耳垂。
英莲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笑道:“三爷可回来了,晚上龄官下了厨,做了三爷喜欢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