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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乡野遗贤,根株牵连

万历八年,二月初九。

以会试天下贡士,命礼部尚书汪宗伊、詹事府掌府事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何洛文,为考试官。

工部左侍郎治水总督潘季驯上奏,吴淞江、卯塘、秀州塘、蒲汇塘、孟渎河、舜河、青旸港等处,俱经设处兴工竣事,苏松尚有支河数十处,奏请挪用工部储水泥十万斤试验,以为辅材,上允之。

上以河工按期结半,开叙效劳诸臣,加总河潘季驯太子太保,升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并荫一子,总漕江一麟等官按例。

陕西抚按臣张任等,以西安等府所属州,县驿递疲、民不堪命,乃酌议裁省,上不允,命西安等府明铺陈、预徵解、酌派徵。

都察院奏,临洮知府曹时聘、密云游击魏孔与、河南都司佥书崔景荣,冒禁行驿递。

早朝议定,曹时聘、魏孔与革职为民,崔景荣前已致仕,不予究,并遣御史、御马监、兵部司官等,赴西安各府,并行抚按官,查公车私用、遣牌驰驿者。

刑科都给事中吴中行奏称,吏治坏于近名,人情隳于晚节。至于致仕关节者,利弊兴革绝不置念,贪污受贿随心所欲,乞开追查致仕官之先例,上留中不发。

升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周子义为通政司右通政,掌新闻版署。

调左都御史温纯任兵部尚书巡抚贵州。

升右副都御史四川巡抚海瑞为右都御史,掌都察院。

……

别殿阴阴水窦连,汉家帝子有楼船。

开春之后天气向来不错,哪怕帝王家,也要组织一二次阖家欢乐的项目。

西苑的琼华馆东北,过堰有水殿,藏有玲珑的龙舟凤舸,武宗嫌弃狭小,另造了一艘乌龙楼船,还未来得及享用,只平白被文徵明讽刺了一番,如今却正好便宜了朱翊钧一家子。

春风拂面,日光和煦。

阖家欢乐,自然只带上了后宫与家奴。

整日在旁盯着仪态谈吐的文臣不在,气氛休闲而惬意。

陈太后、刘皇后,以及嫔妃们正在楼上打麻将,李太后正在与吴婕妤交流孕期经验。

李贵妃则是陪着皇帝枯坐甲板。

朱翊钧悠哉地躺在躺椅上,手里拎着钓杆,也是难得玩一玩游船垂钓的花样:??“岳祖父来信说什么了?”

李白泱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颊:

“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聊闲。”

“开春后曾祖母逐渐痊愈,让我不要担心;又说自己老迈,今年就不入京探望了,遣我叔父送些东西来就是;以及几个兄弟姐妹学业如何。”

朱翊钧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倾听,不时附和一两句。

“哦对,大父让我给陛下代为问候。”

穷极无聊之下,李白泱摆弄着手里的鱼竿,鱼漂在水面上瞎晃悠。

“说陛下托大父转交给吴承恩的稿酬,今年其终于登门取走了。”

“南京新闻版署选人补任的奏疏,希望陛下不要一直留中不发,大父是诚心找人接班,并非应付言官弹劾。”

“大父还说,世交张家子弟,因调任苏松管粮参政而上门全的礼数黄金十两,也托人转交给陛下。”

朱翊钧摇着躺椅,曲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的脚踝搭在膝盖上,毫无仪态地悠哉抖动。

听到最后,放缓抖腿的频率,看向李白泱确认道:??“苏松管粮参政?”

李春芳还不至于为了十两黄金,特意来做清廉的姿态。

这是打小报告呢。

李白泱迎上皇帝的目光,神色疑惑地点了点头:??“陛下,有什么不妥?”

朱翊钧撇了撇嘴:??“没什么,苏松管粮参政一职,前年就裁撤了。”

张居正招人恨不是没有原因的。

除了考成法外,还经常对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下刀子。

前几年就说什么,近年内外官员视国初旧额已增数倍,不顾民艰,动滋烦扰,如此非一。

于是,便由内阁部院层层下压,推动了一出简政的戏码————“命各省官凡添设冗员者,俱一一查议具奏裁革。”

苏松管粮参政一职,就是前年被拿掉的。

不过以李春芳的小报告来看,显然又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

李白泱入宫多年,耳濡目染,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一番:??“谁让陛下天高皇帝远。”

朱翊钧白了她一眼:??“方才所说的世交张家,又是哪一路神圣?”

衙门系统自成立以后,便开始具有生物本能——整个衙门上下,第一要务就是保证自己的存活。

但这种生命体征,同样根于人性当中。

说人话就是,森德兰的公务员裁不掉,是因为有汉弗莱庇佑,而苏松管粮衙门仍旧尸位,恐怕就应在李春芳口中的张家身上。

既然称作世交,李白泱自然再清楚不过。

只听她娓娓说道:??“是张方的太仓张家,以孝义闻名,其三个儿子,都是嘉靖年间的进士、举人,被合称为太仓三张。”

“长子张情,官拜南京兵部郎中,次子张意是太仓州同知,三子张性,本是杭州府通判,两年前被贬谪,也是此次履任的苏松管粮参政。”

朱翊钧眉头紧皱。

他放下抖动的腿,缓缓坐起身来:??“连个绯袍大员都没有,区区五品的郎中、同知,竟然就敢把持着中枢要裁撤的官职不放手,果然是天高皇帝远。”

李白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没去过江南,那边与京城截然不同。”

见皇帝视线看过来,李白泱顿了顿,解释道:??“就说这张家,张方虽无官职,但其人修建义庄,开办儒学,赈济灾民,在士林民间素有名望。”

“到了其子太仓三张一代,渐与王世贞、归有光等人文章来往,??《娄东诗钞》刊行后,拜师求学者门庭若市,逐渐有了娄东学派之称,俨然有开宗立派的架势。”

“此外,还有各种联姻,譬如张情娶妻,便是吏部王尚书族女。”

“这次履任苏松管粮参政的张性,其妻便是我家的族女,这才会特意上门向大父做礼数。”

朱翊钧起身端坐,屈指敲着膝盖,静静听着李贵妃科普江南的政治生态。

果真是树大根深,盘根错节。

他脑海中陡然跳出一句词组————产、学、官结合。

第一代积累初始财富,再广散家财、施恩布德以洗白。

第二代开始科举,筹建学阀,四处联姻,挤进地方士林官场的生态。

第三代,恐怕就要凭借着积累,在中枢官场发力了。

届时只要出一个进士,就是要钱有钱,要出身有出身,要关系有关系,甚至名望也有所谓“娄东学派”背书,这等人物,一个庶吉士作为起点定然少不了。

等等,娄东学派……

朱翊钧突然想起些什么。

他扭头看向李白泱:??“张家是否还有个叫张辅之的子弟?”

李白泱狐疑地看了皇帝一眼,不知道皇帝哪里听说的。

她回忆片刻,笃定确认道:??“确有其人,乃是张性之子,二年前考上举人,又凑着三十寿宴一齐操办的,我父当时还去过。”

“说起来,张辅之今日应该正在进士考场上。”

朱翊钧闻言,露出恍然之色。

竟然此张家乃是彼张家!

如此说来,与他所想基本上没什么出入。

第三代的张辅之,在历史上哪怕四十岁才考中进士,依旧得授行人,一路升到寺卿、侍郎、尚书,官运不可谓不亨通。

不过,还想漏了一代。

到了第四代的张溥,只剩下养望,极致的养望。

张溥全盘接收娄东学派的遗产,打造“娄东二子”的个人形象品牌。

再背靠尚书嗣父,考进士,授庶吉士,任职翰林院,提升履历。

乃至之后的种种,弃官归乡网罗名士结社、领导抗税运动驱逐宦官、发展学生游行冲击衙门。

依靠庞大的关系网络,直到养出天下大望,数十万学子视其为领袖;直到将结社发展至朝廷,使得士人儒门事其为二主;直到遥控当朝首辅,把持科举,僭称为民间皇帝……

这就是复社的发家史。

难怪,竟然是从嘉靖年间就开始经营了。

明朝群众运动的最高潮,原来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朱翊钧缓缓起身,在甲板上踱起步子。

眼前毫不起眼的小事,莫名与后世的记载,对应到了一处。

宛如拨开历史迷雾一般,其中脉络走向陡然清晰。

以这一例管中窥豹,朱翊钧对李白泱口中江南的政治生态,突然有了实感。

这就不是区区一个苏松管粮参政的问题了。

江南士族……文人结社……社会形态……民间思潮……

皇帝走来走去,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李白泱见状,忍不住唤了一声:??“陛下要去处置正事?”

话是这样说,语气难免有点幽怨,早知道下次再转述自家祖父说的正事了。

轻声细语在朱翊钧耳畔响起,下意识回过头。

他迎上李贵妃委屈的神情,后知后觉自己想事入神了。

入神归入神,却也不是什么急事。

朱翊钧将正事按在心里,摇头道:??“小事罢了,没这么急。”

他顺势坐回躺椅上:??“太岳公还说什么了?”

李白泱耸了耸鼻子忍着笑:??“就这些了。”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有些无奈地看着皇帝:??“末了还提了一句,我年岁不小了,若是有恙不要讳疾忌医。”

朱翊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老李头估计是看吴婕妤后入宫的已然有孕,心里替孙女急坏了。

这事实在不好说。

突然,鱼竿动了一下,朱翊钧如蒙大赦地岔开话题:??“呀!鱼漂动了!”

李白泱撇了撇嘴,口中附和道:??“哎呀,又有陛下亲自钓的鱼泡用了!”

朱翊钧正装模做样起竿。

骤闻虎狼之言,瞬间尴尬到脸色泛红,在料峭的湖风中,逐渐满头大汗。

太液池泛起粼粼波光,几艘小舟自远而近。

“陛下,贵妃娘娘,太后说差不多该用膳了。”太监的声音插入了二人世界。

彩云如同玉蝀一般,连蜷着自碧落垂下。

明媚的春光洒在龙舟上,大大小小的身影,各自忙碌。

……

有人休闲惬意,八……申时行这边可就惨咯。

外面都说他如今乃是独相,位极人臣,权重摄主。

殊不知。

有权无责的独相是天上甘霖,有权有责的独相,就是被累死的命。

每日事无巨细地过目数百本奏疏,还要完成皇帝加派的任务,脚不沾地都是轻的了,申时行感觉自己已经快灵魂出窍,飘然欲仙了。

内阁值房。

到了午时,申阁老屁股都没挪窝,只匆匆吃了两口饭。

他将垫在餐具下的报纸扔在一边,等着票拟的几摞奏疏再度摆满了桌案。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双手捂脸用力地搓了搓,聊以醒神。

张居正下月就回京了,王锡爵届时也会入阁,日子应当就轻松多了。

还有一个月。

想到这里,申时行振作神色,抓起奏疏,开始逐一票拟。

“丈江西六十六州县官民塘池,除原额外,丈出地六百一十四万五千九百五十四亩。”

塘池是土地的类型划分之一,指人工开凿或天然形成的蓄水池塘,以及塘堰堤岸、塘边滩涂等与池塘直接相关的土地,也就是所谓塘田。

度田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各省都有一定的进展。

江西去年就度完了旱地,小半年过去又丈量完了塘池,耕地、旱地等,尚且还在继续。

申时行不假思索,写下一句“抵补该省节年小民包赔虚粮”,将其放在右手边————这是已经廷议过,或者不需要上廷议的事,只等着皇帝过目批红,就可以直接回覆江西。

“丈南豊县召佃租田四万七千三百石,武宁县未卖没官田三百七十一亩,认价得银三万六千四百九十两。”

租出去的田,以及没收还没卖的田,都是国有资产。

申时行想了想,写下“解部济边”四字,放在了身后贴有兵部字样的匣子里———用在军事上的方向肯定没问题,但具体怎么分,兵部得有个轻重缓急。

“先是山西丈田,晋府与宁化王府争田,其晋府庄田坐落太原等处,实在地七十二万零三百五十亩有奇;宁化府坐落聂营等屯,实在五万七千五百五十二亩有奇。”

显然,这一摞是度田专题。

山西宗室争田,僵持不下,特意派了御史去,这已经是第二次回覆了,好歹是有了定论。

申时行摇了摇头,没有拟票,只是放在了左手边————涉及到宗室,得廷议上走一遭。

“阁老,通政司左通政使倪光荐、右通政使周子义求见。”

申时行正埋头苦干,值房外一道声音响起。

手中的活计被打断,他无奈地停下笔,抬头与值内阁中书舍人吩咐道:??“请来大堂,我这就出去。”

说罢,申时行合上奏疏,将笔搁置,缓缓起身。

朝双手哈了一口气,双手往鬓角一抹,低头对着铜镜打量一番后,才推门而出。

铜炉焚香、盆栽插花的东西房,乃是辅臣值房的雅趣,专用于议事会客的大堂就肃穆多了。

青砖灰瓦,进深宽阔,两侧列紫檀木椅,供人落座。

申时行方从值房内走出,便见倪光荐与周子义已然在大堂内落座。

后二者见到申时行,纷纷起身,率先行礼:??“叨扰申阁老午休了。”

申时行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朝为官的劳碌命,说午休这等陌生字眼作甚。”

说着向两人回礼,示意二人落座。

申时行理所当然做上主位,看向周子义:“还未恭喜以方升迁。”

周子义落后倪光荐半个屁股落座,接上申时行的话:??“承蒙陛下信重,让我一介愚痴执掌新闻版署,日后但有差错,还望申阁老与诸同僚多多担待。”

三人一阵客套寒暄。

申时行终于问起正事:??“银台也是内阁稀客,难得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通政司自然是稀客。

自从职权被内阁倾夺后,通政司廷议排位一落千丈,往前站都甚至会挨打。

实权之少,可没什么由头往内阁跑。

也就这些年另添职权,才能偶尔在内阁现身。

倪光荐与周子义对视一眼。

前者主动说明来意:??“今日以方升迁,从我手中接过新闻版署,有些棘手事宜尚且需要交接,便来寻申阁老拿个主意以便做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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