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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入秋后,夜里有些凉,医院这样的地方往往体感温度更低。

先前在廊道里头还好,吹不到风,现在出来了,晚风一呼,李追远就把背包里的薄外套拿出来,穿在了身上。

每个人的包里都装有特定的物资装备,之前夏天时,哪怕趟水过河后也不觉得多冷,这件薄外套就一直压在最下面没穿过。

系拉链时,才发现坏了,怎么拉都拉不上去。

要是在老家,太爷就会拿根蜡烛出来擦一擦。

老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低头拉拉链的少年,一步步向他走来。

先前的他,内心高傲,还嚣张出了矜持,可此时,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开始不自觉地跳动。

下咒者,吃的就是这碗饭,对这方面的感知自然更敏锐。

其实,就算撇开这一层,在当前这个场景下,大概率就只剩下两个可能:

要么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个疯子,要么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像是一个疯子才会做出的事。

老头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手中木棍向后挥动三次。

刚刚钻进病房内的少女,就止在了那里,与已经走阴且双手拿着符纸的谭文彬,相对而立。

老头将木棍插入腰间,单手托举,右手握拳大拇指朝前轻点:

“卜卦阴阳吉凶照,西山顺尧石桌赵。

不知小友,是走哪条道的朋友。

李追远放弃了与拉链的斗争。

他抬起头,看着正在对自己盘道的老头:“南通濠河码头插坐,捞尸李。”

“小友,切莫开玩笑,江湖上的事,老朽我也是有所耳闻,却从未听闻过这南通捞尸李。”

“嗯,这很正常。”

“莫非小友师门是在南通隐居?”

“因为这是我今天刚编的。’

老头目光一凝,泥人也有个土性儿,他一大把年纪被个少年连番戏谑,心里的火气已是有些压不住。

木棍被老头再次抽出,他有意动手,却又很是忌惮,因为他晓得,这一棍子敲下去,整件事就再无转圜余地。

李追远双手放在外套口袋里,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说道:

“别做梦了,已经没转圜的余地了。”

老头胸口一阵起伏,要是对方今天来的是成年人或者也是老人,手持黄河铲再跟自己一样也背个框,那今天的事儿,他自认为依旧能随心所欲。

可这少年模样,这气质与气场,让他额头都开始冒出了虚汗。

“小友,既是小辈间的一点误会,说开不也就好了么,犯得着彻底撕破脸面么,不值得,你说对吧?”

李追远:“你在我面前,没这个脸的。”

老头一咬牙,身子前倾,原本枯瘦的身子骨却迸发出迅猛之势,眨眼间,就出现在了李追远身前一米处,手中棍子侧举,对着少年的脑袋就欲横抽下去。

李追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刚刚之所以站在那里,一直挑拨老头先出手,也是为了把事情彻底做绝。

因为他想做的,可不仅仅是杀了这老头做了那个下咒的赵梦瑶,他要灭了这石桌赵满门。

他不知道石桌赵满门有多少口人,是小家还是大族,因此,保险起见,还是得把前戏做足。

好让这天道瞧清楚:看看,是他们屡次三番先动手的,我是不得已之下才要去灭了他全家。

无非是多费点功夫,要是因为这一家子染上因果而下降了运势,才是真的不值。

“砰!”

一把三叉戟,架住了木棍。

开了脸的林书友,流露出夸张的笑容,瞥向老头。

“官.....官将首?”

老头认得官将首,这一派系虽然出现年代并不久远,却以刚猛异常的作风闻名。

林书友单臂一举,老头“蹬蹬蹬”连续后退。

随即,林书友站到了李追远身前,微微侧过头,看向身后的少年:“呵,你就不怕我出手晚了?”

李追远:“你是人格分裂,不是智力障碍。”

“你知道么,我很不喜欢你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语气。”

“不服,憋着。”

“噗哧.….噗哧…..”

林书友鼻腔里,溢出两缕白气。

没开脸的林书友,李追远倒是愿意多说几句话,稍多付出一点耐心,当这货开了脸后,就属倔驴,越给他好脸色他就越要摆上天。

老头将木棍挑向竹筐,向前一甩,一个小拨浪鼓木棍勾住,伴随着木棍尖端摇晃,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缕黑烟自前方升腾而起,一个身穿莲花宝衣浑身青紫的女童,蹲在地上,她抬起头,面露笑容,露出的虎牙呈倒钩,竖在唇外。

林书友单腿横跨一步,右手高举三叉戟,左手自面门前隔空一抚。

“除魔卫道,只杀不渡~”

刹那间,林书友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变化,白鹤童子降临。

三叉戟翻转,尖端对准身后的李追远。

白鹤童子微微侧首,杀机显露。

李追远和白鹤童子是有恩怨的。

上次在校医务室外的河滩边,白鹤童子就对他显露出了杀意。

因为,李追远打算给祂重新签订劳务合同。

可归根究底,大家名义上端着印有“正道”二字的饭碗。

因此,二人之间再怎么闹,也属于正道内部矛盾。

李追远:“那是一对姊妹,活人炼化成咒物。”

三叉戟再次翻转,尖端对准前方。

李追远是一点都不慌的,在这种情形下,白鹤童子要是不先去对老头出手而是先对自己出手,那祂就等于彻底否定自己以前的路线,从阴神直接堕格回鬼王。

祂不舍得。

白鹤童子迈开步子,三步赞下,身形在夜幕中的走廊里闪烁交替。

老头木棍前戳,紫色女童如猿猴般蹦跳而起,抓住上方顶端后,手脚交替,快速爬行,等来到白鹤童子上方后,呼啸而下。

白鹤童子抬起头,竖瞳开启,女童身形陷入阻滞。

“啊!。!”

女童发出厉啸,震得白鹤童子竖瞳出现了紊乱,落于对方双肩后,举起双手,利爪探出,对着白鹤童子的面门刺下。

“铿锵!”

女童的利爪被三叉戟架住,白鹤童子另一只手抓向自己身后,像是提起一只调皮的猴子一般,将女童抓住。

先前还在涣散中的竖瞳,此刻不仅异常稳固,还流转出腥红的色泽。

女童面露恐惧,她感受到了来自实力上的巨大差距。

作为一只咒怨,她连寻常乡野间游荡的厉鬼都不如,又怎可能是官将首的对手。

换句话来说,要是官将首连这种货色都搞不定,那还有什么脸喊出“只杀不渡”。

白鹤童子左手抓着女童,举于身前,右手持三叉戟,刺了过去。

“噗!”

“啊!!!”

惨叫声传来。

但这次,是真心实意,而且伴随着一开始的凄惨悲鸣之后,女童身上的厉色逐渐褪去,眼神里也逐渐流露出解脱。

病房内,传来连续的闪烁闷响。

李追远扭头看了里面一眼,然后举起左手,再次打了记响指:

“啪!”

病床下,原本熄灭的三盏灯瞬间复燃。

“砰!”

少女的身体被一股屏障直接弹出了病房,落在了白鹤童子身前。

白鹤童子手中的女童已彻底消散,他顺势蹲下身子,左手抓住少女的脖子,右手持三叉戟,再度刺下。

没有过多的花里胡哨,没有反转与意外,原身为鬼王现为阴神的官将首,很清楚如何对付这种魂体类邪祟。

老头吓得手里的木棍开始颤抖,这次不是在召唤,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先前自我介绍时,就说了自己的传承职业,石桌赵擅长的是背地里下咒,本身就不适合正面对决。

此刻,自己的两只咒怨都被对方打散,他已没有信心再继续应战下去。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名不见经传的南通捞尸李,却能让官将首甘愿充当打手。

起初自己咒怨第一次尝试没能进病房时,他就起过疑,再见先前少年又一次打响指的动作,他才反应过来,这座病房里,竟然事先布置有阵法!

该死,

人家这是在钓鱼!

擅长布置阵法,能有这样的打手,你跟我说这是普通的捞尸人?

白鹤童子逐步向老头逼近。

当初,李追远只是顺手封印一个作怪的高跟鞋女鬼充作守门,在官将首的视角里都算驭鬼之罪。

眼前这老头,不仅以活人炼咒,更是驱使咒怨害人,岂不直接罪大当诛?

“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老头站在那里,继续手指着李追远发问。

李追远没搭理他,而是侧身靠着走廊栏杆,向楼下看去,似乎在等待什么出现。

心里则思忖着:老家伙的咒怨一个接着一个施放,这明显不符合常理,哪怕是再高明的咒者,也经不住这般玩。

而且白天自己也见到赵梦瑶了,其面色如常、气血稳定,怎么着也瞧不出下咒者被反噬的痕迹。

莫非,这石桌赵,掌握了某种能抵消下咒反噬的秘法?

另一边,白鹤童子走到老头面前,三叉戟刺出,洞穿了老头的胸膛。

老头的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事实上,老头真的变成了一张纸。

三叉戟,只是把一张纸给洞穿了。

站在原地的质问,只是一种障眼法,老头见势不妙,早就开溜了。

“呵.…….”

李追远发出了笑声,在他的视线里,正好看见老头跑出楼梯,出现在了住院楼前方的花圃里。

白鹤童子的耳朵、鼻子、嘴角,甚至是眼角,都开始喷溢出白气。

祂被耍了,而且还被身后的少年笑了。

童子转过身,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对着下面指了指:“还不快追。”

童子纵身一跃,从楼上跳了下去。

每下一层,他的手就轻搭一下栏杆,一层一层,快速掠过,最后落地。

逃跑中的老头回头一看,竟发现那官将首居然已出现在自己身后,当即吓得魂都要没了,赶忙继续奔逃。

白鹤童子脚踩三步赞,快速拉近双方距离。

老头又回头看了一眼,目露狠色,从怀里掏出一张木牌,咬在嘴里。

木牌升起黑雾,老头眼耳口鼻即刻溢出鲜血,但他的奔跑速度却因此得到了提升,手脚也变得更为灵活。

双方就这般一前一后,开始了拉锯追逐。

跑着跑着,老头发现身后的官将首竟然停了下来。

“呼.…..”

老头心下稍安,正当他准备把口中木牌取下时,身后传来“呼呼”的风声,回头一看,那官将首居然头顶三根香,又追了上来!

木牌这下不仅不敢吐了,还用牙齿用力咬开,里头的黑色汁水溢出,浸入喉咙。

一根根粗壮的血管线自脖颈处开始向下延伸,老头的速度进一步提升。

特色产业不太看重区域优势,主打精神疾病的六院在规划时本就被安排在新城区,附近有一大片空旷区域,马路上这个点人也不多,正适合双方撒开腿狂奔。

老头的气息开始萎靡,他知道自己这副体格已经透支到了一定程度,现有手段很难继续压榨出潜力了。

后方,官将首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那白鹤童子明明是在走,但每一次眨眼都像变了一个位置,带来莫名的压迫感。

老头看见前方有一条河,他将手伸向自己竹筐,从里面抓出一只银蟾蜍,哭求喊道:

“崽儿,救爷爷我这一遭,救完后爷爷送你安息!”

说完,把银蟾蜍往自己脑袋上一放。

本是死物的蟾蜍似是动了,在老头的头顶上固定住。

老头的皮肤上出现一个个脓包,有些已经破开,流出了脓水。

这些脓包一鼓一胀,与头顶上的蟾蜍发出相同的频率。

老头在自己给自己下咒。

通过这种方式,以期获得进一步的癫狂。

不管付出的代价有多大,至少得把这条命给保下来!

“呱呱!”

老头喉咙处肿成肉瘤,发出蛙鸣,然后跳入了前方的河流。

白鹤童子也进入河中。

老头在水下蛙泳,童子在水下行走。

童子鹤冠上的三根香并未因河水而熄灭,却因为在河下而加速了燃烧。

一层层波浪在童子面前散开,减少着水中行走的阻力,比在地面上用三步赞更为费力。

老头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童子站在水底下,不动了。

“咕噜咕噜....”

老头见到这一情景,兴奋地吐起泡泡。

他对官将首是有些了解的,知道乩童每次起乩,至多靠引路香再续接一次,等时间一到,官将首离去,乩童也会陷入虚弱。

他强忍着回头去趁机杀人的冲动,咬咬牙,催动全身因被下咒而剧痛的身体,继续向前游去,直至漆黑的夜幕下,再也看不见那位的身影。

水下,林书友从口袋里,掏出了封禁符针。

他要自己给自己打针。

“嗡!”

符针刺入胸膛,原本几乎涣散了的竖瞳,被稳住了。

林书友嘴巴张开,在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同时双手开始向前向后再在自己身上,不停地来回舞动。

要是此时能贴近他仔细听,能隐约听到,像是在念诵着某种乘法口诀,各个数字加后头对应的方位。

事实证明,先前在医院里躺着的那段时间,林书友还是认真看过书的。

近期来李追远寝室借用彬哥的书桌,煎熬之余,脑子里也是做过积极的思考。

他是官将首一脉的天才,可到底不是全方位的天才。

努力补课之下,也仅仅是追上了当初谭文彬和阴萌的进度,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好歹能靠个口诀搭配公式,走一套固定流程。

当然,这其实对于乩童而言,已经足够了。

最后,林书友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右手大拇指抵住自己眉心。

聚煞!

四周的煞气开始向其体内涌入,竖瞳重新恢复,流转出锋锐,白鹤童子再临。

童子双拳攥起,张开口,发出一声怒吼。

祂很愤怒,他很慌乱,祂很狂躁。

因为祂的乩童,真的已经走上了这条路。

“你.....该死!”

……

老头躺在岸边,周身大面积腐烂溃脓,他的情况很糟糕,但他嘴角却带着笑,他逃脱了,捡回了一条命。

紧接着,他眼里流露出一抹怨毒,自己的宝贝孙女,这次到底是招惹了怎样的一个存在。

赵梦瑶是他的孙女,离家去上大学时,偷偷带走了家中供奉的人皮咒物。

其实,家里是发现了的,当时想着,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头上大学,身边有个防身的咒物,至少能保证不受欺负。

可没想到,刚开学还没多长时间,家里就感知到人皮咒物被使用了。

他就马上来到了学校,找到了自己孙女。

他不是来指责的,而是担心孙女下咒后不知道该怎么分担反噬,所以他就带着村里两家孤寡户的赡养协议来了,让孙女画押。

收尾好后,他也问了问孙女下咒的对象是谁。

孙女告诉他,是她的一个室友,那室友在宿舍里不仅拉帮结派、霸凌同学、偷东西、乱搞男女关系,还抢走了与她一见钟情的男朋友。

老头好歹吃过的盐比孙女吃过的米都多,自是知道孙女话语里有掺水夸张的成分。

这才开学多久啊,就算这被下咒的女孩本性再坏,又哪来得及做出这么多恶事?

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他们这样的人家,看谁不顺眼,下个咒,本就是那被咒的人活该嘛,是她运势不好,该有此劫。

也就是现在太平盛世,天道彰彰,弄得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敢太过造次了,搁过去,莫说皇帝在时,就算是军阀混战的时代,被军阀奉为座上宾也不算什么难事。

他本意明天就要走的,可谁知孙女又烧来血书。

南通捞尸李?

一个未曾听闻过也不晓得是哪处水洼里窜出的蝌蚪,居然敢管石桌赵的闲事了。

对方既然要说法,那自己就来给他一个说法。

“唉….”

老头仰起头,发出一声叹息。

自己现在,确实该给人家一个说法了,先让孙女去道歉,再对孙女进行责罚,要是对方还不解气,大不了家里再出点血,给些贡物。

那少年虽说今晚只打了一记响指,没真的出手,但老头清楚,少年背后的身份,绝对不容小觑。

蠢妮子,咒谁不好,非得咒一个有背景的!

“哗啦啦!”

老头惊愕地低下头,看向前方,水面中蹦出一道身影,随后又落于自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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